日本人驻进县城后,城墙上常常吊起血肉模糊的尸体。成群的苍鹰铺天盖地地压下来,那些尸体就变成了悬挂着的稻草人,周身长满柔软的羽毛和坚硬的喙。很快,鹰们散去,半空中只剩一排白生生的骨架。起了风,骨架们拥撞在一起,喀铃铃响。
那些骨架,曾经,都是附近的游击队员。
徒弟们对隼说,咱也干他一家伙吧!隼低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他说不,不行。徒弟们说鬼子太猖狂了!隼不理他们,出了门,将“振华武馆”的牌匾摘下。隼说你们走吧,武馆从今天起,关门。
隼长着宽且凸的前额,长且弯的鼻子,高且尖的颧骨,小且亮的眼睛。隼身材矮小,骨瘦如柴。隼站立时,耸腰驼背,手可触膝。隼的手细长虬劲,骨节粗大。都说隼是依了鹰的样子长成。隼是“振华武馆”的馆长。隼左手甩镖,右手锁喉。
隼与人交手,目标极其明确。近身打斗,隼只用右手,且招招取喉。那手形似鹰爪,迅速准确,无论对方怎样闪转腾挪,隼的手总是候在对方喉前一寸。稍一迟疑,啪,那手就扣上咽喉,结结实实。当然也可以逃。正打得激烈,对方猛然跃出一丈,转身就跑。隼也不追,左手一甩,一道寒光直射出去,正中对方后脑。只是表演,隼和徒弟们点到为止。从来没有人见过隼真正出招。没那机会,这地方,太平了二百年。
日本人来了,不太平了,隼却关了武馆。徒弟们当然不解。
隼说,鬼子会来找我的。你们走吧,越远越好。摆摆手,目光灼灼,不可违抗。徒弟们遵了师命,人人红着眼睛。
果然,几天后,几个鬼子兵找到隼,拿枪指着他,说,跟我们走!隼就跟他们走,并不问为何。到地方了,鬼子兵仔细搜他的身,搜出一支飞镖。他们拿枪顶着隼的脑袋,逼隼在一张很长的桌子前面坐下。桌面两端各放一粒骰子,磨得圆圆滚滚。
然后,中队长山本走进来。他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山本和隼,相距近丈。
山本是县城鬼子的最高长官。
山本笑着说,知道为什么请您来吗?因为您会功夫。您会功夫,就是我们的隐患,我们就要除掉您。不过我很同情您,您什么错误也没犯,为什么要死呢?所以我想只砍掉您的两只手。这样一来,您左手甩不了镖,右手锁不了喉,也就不能给我们造成威胁了。您说行吗?
隼点点头。他说,行。
山本笑着说,可是我有什么资格砍掉您的两只手呢?我当然没有。所以,我们不妨赌一把。就掷你们中国人的骰子,点数大者胜,输者断手,先右后左。我们只赌两次,您看如何?
隼点点头。他说,好。
山本笑着说,知道为什么要先砍右手后砍左手吗?因为您右手锁喉。先砍了右手,我就更安全了。留着您的左手,我们还可以继续赌。其实留着您的左手,也是为了能够砍掉您的左手。您说是不是?
隼点点头。他说,是。
山本笑着说,不过如果我输了,我可能会耍赖。我是中队长,我得带兵,得使枪,不能失去任何一只手。您看这样可以吗?
隼点点头。他说,当然可以。
山本笑着说,那我们开始吧。请!
隼鹰爪般的右手捏起那粒骰子,看也没看,随随便便扔回桌上。骰子连个跟头也没翻,就定住了。是一点。隼盯着那粒骰子,他觉的一点的骰子,像一面缩小的日本旗。
山本笑出声来。他说,您说我还用掷吗?
隼说,不掷也行。
山本笑着说,我还是掷一下吧,得让您心服口服。他伸出中指轻轻一弹,那骰子滚了几下,停下来。两点。
山本笑着冲隼鞠了一躬,说,那就对不住您了。然后他冲身后的鬼子兵摆摆手。鬼子兵手持砍刀,走上前来。隼从长袍上撕下一绺布条,勒紧右手手腕。隼将右手放在桌上,说,可以开始了。隼的右手拱起,形如鹰爪。
日本兵手起刀落。隼的右手霎间离腕。血流如注。
隼笑笑。隼指指山本面前的骰子。他说,该你了,请。
山本还在微笑。这场赌局他赢定了。他不会输。他轻轻掷一下骰子。骰子在桌子上旋转蹦跳,发出脆生生的声响。山本喊,停!骰子就停下了。四点。
山本笑着对隼说,您请!
隼拿起骰子,仔细地看。看一会儿,他把骰子六点朝上,轻轻放回桌面。他抬头,盯着山本。隼目光灼灼,似一只捕食的老鹰。隼说,我六点。你输了。
山本再一次笑出声来。
隼站起来,盯着山本说,你。输。了。每个字都用了全身的力气。那是对山本的死亡宣判。
山本还在笑。他想这个中国人可真有意思。持刀的鬼子兵再一次逼近隼。
隼突然站起!隼的左手突然抓起右手!孤零零的右手,形似鹰爪。那只手还在滴血,血珠艳若寒梅。隼大吼一声,猛然将右手甩出!鹰爪般的右手在空中变换着姿势,寻着最致命的攻击点。啪,那只断手,结结实实地扣上了山本的脖子!
隼左手甩镖,右手锁喉。
枪同时响了。四支枪同时射中了隼。隼的胸前多出四个圆圆的枪洞。隼仍然站在那里,盯着山本。山本还在笑。他不能不笑。隼鹰爪般的断手钳住了他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喉结被捏得粉碎。他知道自己的喉管被撕裂,一股血注喷涌而出。
隼说,你应该知道,就算你剁掉所有中国人的手,他们仍然可以,亲手锁你的喉!
……
隼的尸体没有被挂上城墙。据说日本人,害怕引来成群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