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号在美兰狄上班。美兰狄是一家足疗城的名字。
那天他去买一件过冬的毛衣,经过美兰狄,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站在门口向他招手。他看着女孩,心想她认识我吗?女孩说老板,做个足疗吧!那是他头一次听到足疗这个词,头一次听到有人叫他老板。他吓跑了,胸口敲起锣鼓。他躲在被窝里回味女孩的千娇百媚,心中充满幸福。
几天后他再一次经过那家足疗城,揣着刚发的三百块钱。门口没有女孩,他买一瓶矿泉水,慢慢地喝,慢慢地等。终于女孩出现,女孩说老板做个足疗吧!他说,好。女孩带他穿过香气弥漫的走廊,他全身的每一丝肌肉都在蹦跳。他在沙发床上躺下,摸摸口袋,三百块钱还在。女孩端着木盆过来,给他脱鞋脱袜。他问多少钱?女孩说三十。他问小费呢?女孩笑了。女孩说老板是头一次做足疗吧?他说头一次来这里,以前去别家。女孩把他的脚按进木盆。女孩说,小费不用给。
女孩的手很灵巧,很柔软,很白净,很修长。女孩给他揉了脚心,捏了脚趾,搓了脚跟,按了脚踝。那双手让他全身慢慢放松,心中充满感激、羞愧、快乐和自卑。他想如果有钱,一定要天天来做足疗;他想谁能娶到这位女孩,生活肯定美好;他想下次如果还来,一定还找这位女孩。他问你累吗?累了就歇歇。女孩说老板我不累。他问你叫什么?女孩说老板我是6号。他问我下次来跟前台说找6号就行了吗?女孩说谢谢老板。女孩说话很好听。清澈,响亮。像唱歌。
走的时候,他掏出五十块钱。他说把钱给你行吗?女孩说三十就行了老板。他说那二十块是小费。女孩说不用给小费的老板。他说你拿着。女孩说,谢谢老板。
他的脚变得很轻。半小时花掉工资的六分之一,他认为很值。
以后每个月,到了这一天,他都会来一趟美兰狄,花掉五十块钱。有时女孩会坐在门口,有时她不在。不在的时候,他找到前台,他问6号现在忙吗?前台说6号现在有客人,要不您先去梅花轩等等吧。他就去房间里等。多长时间他都等。然后女孩来了,软软地给他捏脚,软软地陪他说话。女孩让他快乐和心安。
……他问前台6号现在忙吗?前台说她不忙,她马上来,您先去梅花轩等等。他就去了梅花轩,点一根烟,闭上眼,想着女孩的样子,心里漾起温暖。他想一个月不见女孩,怎么跟一年似的?他想今天一定要问问女孩到底叫什么名字?他不喜欢叫她6号,他认为这像唤牛或者唤马。门被推开,他睁开眼,他看到黄褐色的木质泡脚盆。他看到端着泡脚盆的是一位陌生的女孩。他愣着,女孩已替他脱下袜子。他说对不起可能搞错了,我找的是6号。
女孩说老板我就是6号。
他说我找以前的6号,眉心有颗黑痣的那个。
女孩说现在我就是6号,怎么您认为我没有她漂亮吗老板?他在心里比较一下,说,一样漂亮。女孩说难道我的指法没有她好吗老板?他用脚趾感受一下,说,一样好。女孩说我说话的声音没有她好听吗老板?他说不是,一样好听。女孩说那不都一样吗?您以后要找6号的话,就是我。她不干了。他说哦。心里盈满悲伤。
其实都一样的。他想。
女孩给他穿上袜子,穿上鞋子。他往门外走,女孩说您要到前台给钱吗老板?他说哦,忙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女孩。女孩说三十就够了老板。他说我身上没零钱。女孩说我身上也没零钱老板。他说那我去前台付钱吧。
他递给前台服务生五十块钱,等着找零。服务生翻遍抽屉,也没找出来二十块钱。服务生只好冲旁边一个小房间喊,珍姐你有没有二十块零钱?
于是他再一次看见了女孩。女孩穿着漂亮的衣裙向他走来。她冲女孩笑,女孩也冲他笑。
女孩找出二十块钱,递给服务生。服务生接过二十块钱,递给他。他说,不要了。他对女孩说,这是你的小费。
女孩皱皱眉。
服务生说珍姐现在是这里的老板。
他说没关系。真不要了。他没去接服务生递过来的二十块钱,转身离开。他有些伤心。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女孩的名字。他终于没问。他只知道她是6号,像牛或者马的编号。也许每个足疗城里,都有这样一个6号。
他听到服务生在后面喊,拿上你的二十块!
走出三百多米远的时候,他被追上来的两个男人打倒。两个男人轮流用脚踹他的脸,每一下都用足了力气。他们说你以为消费三十块钱就可以胡来?珍姐是好随便侮辱的?今天就踹死你丫的!
他躺在地上,抱紧脑袋。他想他侮辱过她吗?他不过不想接那二十块钱而已。后来他终于哭出声来。他哭出来,是因为,他不再有机会听6号说话然后递她小费。6号成为珍姐,一种声音打败一千种声音,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