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把他和女儿都照顾得很好,即便是每天都骑着自行车接送女儿上下幼儿园也从来没有过任何抱怨,这个女人仿佛是从出生起就自娘胎带着一份贤惠来了。爱或不爱这样的事情,而今对林海生已经不重要了,但他尊重妻子,这决定了他对任何其他女人的态度,他只能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关注着许昭音。
《一九二六年时期的爱情》背景是1926年西安围城期间,一对恋人用死亡来成功地相守在一起。故事很像一个隐喻,当我们活着时,相爱却往往不能相守。甚至很多时候,你都没有办法告诉一个人,你的那些爱有多么炽烈,你最终只能在夜晚自己给自己挖上一个坑,然后把爱埋下去。
4
清风杂志社有一个自己的传统,对于社长、总编、副主编和编辑部主任等领导,编辑们一律以老师相称,这使得清风杂志社上上下下有了一种温情脉脉的氛围。
罗敷比不上杨幻儿的八面玲珑,也不像纪真真和陌生人很轻易地打成一片,她唯一的优点,也许是没有选择的优点,就是乐于加班,乐于学习,她希望凭借自己的认真努力,把这份工作做好。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罗敷开始逐渐熟悉自己的工作。她意识到,自己实在是非常幸运,林海生不但有超人的才智和出色的判断力,还是一位真正的谦谦君子。他值得她学习,更值得她用心来尊敬。只不过,杨幻儿和纪真真有视一切为理所当然的能力,而罗敷却没有,她把林海生的指点,当做是步入社会后,生活送给自己的一份最珍贵的礼物。
《佳丽》杂志在紧张筹备三个月后,在收获的8月推出了第一期。罗敷看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杂志上,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存在感,因为从此之后,她就是一个有社会坐标的人。她终于能够依附于一个真实可以触摸的工作而生活,这对于没有安全感的人而言,无疑是极为重要的心理安慰。
杂志的市场反响非常好,那个下午,林海生走到三个女孩子的办公桌跟前说:“从现在开始,你们三个的试用考核全部通过,你们转正了!”尽管他刻意选择了平常的语气,但她们还是激动得从自己的位子上迅速地弹跳了起来,杨幻儿更是叫得山响:“我要求,主编请我们吃饭!”饭桌上,林海生在点自己爱吃的青椒炒土豆丝之前,依然是先为罗敷点了一份桂花莲藕。
罗敷不确定自己应该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达对林海生的感谢,印象中似乎他很爱喝咖啡,领了转正后第一个月的工资,她特意到城里的一家进口超市买了两罐咖啡,趁着办公室其他人都走了,把咖啡放在了还在加班的林海生的办公桌上。他批评她,刚上班,也没有钱,买这些东西干什么?她有些窘迫,那些打了半天腹稿的“感谢”一句也没有表达出来,就红着脸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林海生其实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面对罗敷送他的咖啡,他曾打算退回去的,可想了想,最终还是留了下来。每次吃饭时,见罗敷话少,林海生会主动提一些问题:“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我爸爸去世很早……”罗敷现在已经可以很平静地跟人说起爸爸去世的事情。但林海生却沉默了下来,他忽然非常后悔自己的问话。得知她们母女多年相依为命,从此便对这个懂事的女孩子的怜惜里,掺杂着更多说不清的情感。
那天他加班,罗敷也在加班,办公室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他对罗敷说:“待会儿下班后我们可以一块儿走回家。”
刚刚到来的秋天还没有拂去酷暑的炎热,友谊路的梧桐树下,林海生和罗敷骑着自行车一前一后。“我比你大一轮。”林海生说。罗敷眼前便出现了生肖马的图像,1978年年底,她刚出生,而他,是个12岁的小男孩儿。她的思绪又飞得很远,不知道为什么,她总会犯这样的毛病,在某些需要专注地和一个人对话的时刻,她的脑子,完全不由自主地思绪乱飞。
“你妈妈还好吗?”
“她很好,她开了一家面包店,我们的生活一直以来并不成问题。”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以后一定要告诉我。”
林海生沉默了下来,平时的风趣幽默在这会儿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的胆小和畏怯,不由自主地让他想起当年面对许昭音的那个男孩子。
在二环路上,他和她一个向南一个向北。罗敷将自行车骑得飞快,她不能拒绝亲近那些和爸爸有相同气质的男人,她更不能拒绝他淡淡的婴儿蓝的眼睛,她刚才很害怕自己忽然鲁莽得成为当年爸爸身边的那个小女孩,那样,她会掉转自行车头不管不顾,甚至撒娇地跟着他走。
林海生离开清风杂志社回到太白大学继续修读未完成的博士学位是一年后,罗敷偷偷注视他将自己的办公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她拿着抹布默默地擦着这间办公室,虽然这个办公室接下来坐进去的人不知道是谁,也不影响她把窗户玻璃擦得可以照见人影。
人生有多少相聚,就有多少离别,不遇到就不会相见,不相见就不会有告别,而每个人偏偏都要遇到相见和离别。她还能再见他吗?她把同事们挑剩下的林海生办公桌上的一小盆绿色石竹搬到了她的桌子上。
林海生修完了当初没有修完的博士课程毕业后,留校成为一名大学教师。
秋天的一个下午,罗敷在太白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馆约好采访一个女明星,她已经坐在咖啡馆足足等了两个小时,忽然女明星的助理打来电话说女明星生病了,不能出来接受采访。罗敷已经喝完了两杯咖啡,两杯咖啡导致的恶果是她的大脑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她气得浑身发抖,这个出尔反尔的家伙真的生病了还是做别的什么事情去了,她当然不可能去刨根问底,但这个下午的时间显然要白白浪费了。
这些天,罗敷正在全力备战编辑职称考试,她沮丧地收拾着自己的包准备离开咖啡馆回家看书。林海生竟然打来电话,要送她一些关于考试的资料。那些无法面对女明星倾吐的恶气,骤然飘到了九霄云外,她快速跳上了一辆出租车赶到了太白大学。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回母校了,站在正门的一棵梧桐树下,她看着那些可以天天接近林海生的新鲜面孔,忽然生出莫名的羡慕。
她已经有三个月没见到他了,林海生站在一米之外的位置,但她仍然感受到了他的气息,身外的世界从来不是她能控制的,而他带来了安全的暗暗流淌的温暖。这种温暖带来的力量,令她的身体从头到脚微微地紧张起来,甚至连腿也有些发抖,她接过他递过来的两本资料书,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声“谢谢”,由始至终他们都如同两个地下党在接头。
这个世界是不确定的,尤其是这个世界的男人,很可能会像父亲一样随时消失,还有可能像江榆林一样,从此存在于另一个城市。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罗敷忽然回了一个头,她看着刚才林海生站立的位置,他还在那里,他正在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这样的注目,令她忽然觉得身边的整个城市变得不真实起来。
5
林海生离开了杂志社,《佳丽》需要一个新的执行主编。
秦之俊在杂志社的例会上说,杂志社决定在编辑部选拔一个编辑来做主编。
杨幻儿、纪真真、罗敷、阿伦、小鹏,总共5个人而已,彼此实力不相上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势和弱点,从里面找出一个最优秀的人来当然更难了。
阿伦和小鹏是隐士派,陶醉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做好本职工作,不被社会关注,能够好好相爱,这才是他们所追求的,毕竟此地是同性恋者不敢公开曝光的相对保守的西部城市。
罗敷压根没想过要竞争当主编这回事儿,自己才工作一年,业务上刚刚成为一个合格的编辑,她能当什么主编?
其实只有杨幻儿和纪真真在觊觎主编这个职位。但秦之俊说了,为了公平起见,每个人都要交一份竞选书。除了自己的竞选纲领,还得做一份新的杂志企划。
罗敷交了竞选书,竞选纲领她只是潦草地写了几百个字,杂志企划倒是用心地做了,她为此几乎买全了市面上的女性刊物,还跑到图书进出口公司买了好多相关的外刊,做了大量的研究。
那几天编辑部的气氛,委实很古怪,从前总是结伴在杂志社附近的小馆子吃午饭的三个女孩子,这会儿纷纷以减肥为名,吃点饼干喝点酸奶就算一顿午饭了。
被秦之俊找去谈话的时候,罗敷很是紧张。毕竟,她和他,一个是杂志社的最高领导,一个只是普通的小编辑。她做了至少五次以上深呼吸,才走进秦之俊的办公室。
秦之俊,这个西安城里响当当的名字,有一篇文章曾经这样讲述他的传奇人生。生下来的时候,背部就有一个“文”字模样,他的母亲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家妇女,当下就请来了村里的教书先生,教书先生看到这个字,大惊之下,连忙对秦之俊的母亲说:“恭喜恭喜,令郎背上是一个‘文’字,这是文曲星下凡啊,命中注定他将来肯定是要到大城市去吃文字饭,秦何氏,你就等着将来跟着儿子到西安城里享福吧!”
在1976年的时候,秦之俊写了一首据说当时全国为之轰动的诗,随即被北京大学特招为“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之后,他就到了蓝关作协工作。
秦之俊写作剑走偏锋,在这个出产无数黄土地作家的城市,他偏偏是选择了写作一种被称作“闺阁体”的小说——《红妆》、《红颜》、《红袖》、《红裙》,从小说的名字就能约摸猜到他在写什么内容。这些小说的时代无一例外都是清代以前,他根本不关心当下生活发生了什么,他还曾经放出豪言,如果非要写一部关注当下生活的小说,那他就写当代的《红楼梦》!在他所有的小说里,女性都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她们个个美貌聪慧而又多情善良,每个女主角都有着梦幻般的美好归宿,而男人在他笔下呢,多数是陪衬者的角色,面目模糊,还愚钝可怖。故而喜欢他的女读者和崇拜者遍布陕西全境,更有不少西安城中颇有名声的女子,叫嚣着今生幸福的最高目标就是与秦之俊同床一次。
50岁出头的秦之俊衣着整洁长相斯文,说一口好听的西安话。他生平以没有生下一个女儿为终生憾事,他常常说,编辑部的三个女孩子,都是他的女儿。虽然和《佳丽》的编辑部不在一块儿办公,但是在林海生任主编的时候,他经常过来看望大家,而且每次都会给大家带来巧克力吃。喜欢吃甜食的罗敷吃得最多,她对这个清风杂志社最高领导的印象倒真是很不错。
罗敷坐在了活生生的秦之俊对面,“最高领导”对她笑了笑说:“不要紧张,你们这几个姑娘,我一向是当女儿看的。我听说你爸爸不在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多想认你做干女儿,只不过现在的社会不作兴认干女儿了,我没好意思跟你提这件事……社会风气啊,就是被一些人给搞坏了。”
秦之俊先是问了罗敷一些工作和生活的琐事,又说如果有需要他帮助之处,不要客气。罗敷放松了下来,口中连说谢谢,心里可是相当感动。秦之俊让她坐得离他近一点儿,她听话地坐了过去。
秦之俊给罗敷倒了一杯水,在她喝了一口后,他似乎是无意地拿起她喝过水的杯子,一口气喝干了。他又把椅子拉到了她跟前,拉住了她的手,说这双手小是小,可是却充满了审美意味,比他见过的所有的宏大的美都要好。罗敷没法抽出自己的手,她已经被他刚才喝光水的动作弄迷糊了,被抓住手的她一时思维短路。他是她的领导,掌握着她的生死大权,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想做什么,她压抑着自己的恐惧沉默着,在慌乱中甚至一时拿不定自己可以做什么。
“你做主编最合适,你是编辑部唯一的中文系毕业生,太白大学的毕业生有很多人现在掌管着西安的各个文化单位,这些人都是你可以利用的人脉资源。刚开始开展工作可能会有点小困难,不过有我的指点,一切都会没问题的。”在秦之俊满含期待的目光里,罗敷终于明白这个男人想做什么。
“对不起,秦老师,我交这个竞选书,只是表明自己的工作态度,我的年龄太小,无论能力还是经验都不适合当主编,我推荐杨幻儿和纪真真,她们应该更适合。”话说完,罗敷站起了身。
秦之俊到底是在意自己身份的人,他很快松开罗敷的手:“那也好,你要记住,我是真的把你当女儿看的,刚才我有点失态,请原谅我,我发疯一样希望自己有个女儿,我想我要有个女儿,就该是你这个样子呢!”
罗敷微笑着礼貌告辞,她需要给秦之俊时间恢复自己的正常面目。回到办公室,她做了个请的姿势让杨幻儿去秦之俊的办公室。之后她去了卫生间,无端的呕吐没有任何征兆地再次袭来,她趴在卫生间的马桶上,早上吃的麦片粥全部吐了出来,看着这堆黏糊的东西,恶心得又开始了干呕。
罗敷倒了一堆洗手液洗自己的手,看着卫生间镜子里那苍白的脸,她很想认清镜子里的这个女孩子是不是自己。从前她不关注自己的长相,离开学校工作之后,已然明白,一个女孩子,漂亮的容貌本身就是一张通行证,铁定会为工作带来无数的便利,她已经要感谢上苍给自己恩赐,凭什么还要用自己的身体换取更多。
杨幻儿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杂志的主编,有次在egg酒吧喝多了,她说她看不起秦之俊,对自己手下下手算什么嘛?她不介意和男人睡觉,但以前和任何一个男人睡觉,意识里自己从来都是一个有着清爽气息的女人,和秦之俊在一起,她却总是觉得自己浑身污浊。“要做你就痛痛快快地做,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原来,秦之俊在床上表现非常奇怪,他总是给她身上涂满据他自己说是从泰国带回来的某种精油,涂满了之后他就坐在一旁欣赏着她的裸体。“我都火烧眉毛了人家还在边喝红酒边欣赏着,还说一通他把你当女儿看之类的话。他妈的,这意淫男终于从清风杂志升职去作协当官了,我算是解脱了!”杨幻儿弹掉左手中的烟灰,喝尽右手中的汉斯啤酒,她跳上了egg酒吧的演出台,和歌手合唱了一首叫《擦干眼泪陪你睡》的歌,场景滑稽而悲壮。
毕业自北京中戏的纪真真,在竞选主编中败给了没有上过大学的杨幻儿,她有很长时间为此愤愤不平,但杨幻儿付出的东西,她扪心自问是绝对做不到的。刚开始的罗敷和真真还被杨幻儿的口吻逗得哈哈大笑,很快她们的笑声便停了下来。这个城市,不,这个社会,依旧是男人的,在男人手中讨生存的她们,很多时候其实都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笑杨幻儿,就意味着笑自己。
杨幻儿躺在男人身下的,只是她的身体,并不是她的灵魂。她的女友们,如果想要鄙视她,也得先问问自己是不是在这个男权社会里从来不曾做过任何一件俯身于男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