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我进到这个世界的鬼说,为了让我尽早融入这个环境,我必须表演一个节目。我试着做了一个飞的动作,没想到真的飞了起来,像童话里的天使一般地飞了起来。我看见自己好像消失了,像空气,又像是一缕轻烟,或者像老子在《道德经》里所写,我变成了虚无。我很轻松地从一重天飞到了七重天,也就是从一层的架子床飞到了七层的架子床。所有的鬼们都发出了赞叹,都夸我好轻好轻,说我真的是一个鬼了,说我已经找到了人生的终极意义了,我就是一个形而上的鬼。是不是做鬼一定要没有重量?他们表示赞叹,意思就是他们接受我成为他们的一分子了。我也很惊奇自己可以如此轻松地飞起来,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什么是终极意义,什么是形而上,我根本不懂、在梦里,我特别困惑。
“紧接着就是心口剧痛之下,我醒了过来,而心口依旧抽缩着一阵阵的痛。因为这时我清楚地知道,我永远地失去了这个孩子。”
和17岁那年撕心裂肺的疼痛比,这一次杨幻儿的身体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疼痛,几乎是片刻之间,她就失去了她的孩子。而那个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梦,却一点儿也没能让她轻松,那块透明的小小的肉荡然无存了,身体的一部分没有了,她是变轻的,所有的血管与细胞却被灌上了铅,她重了很多很多。医生告诉她,很可能她再也做不了妈妈。
杨幻儿住在医院的单间病房,她对罗敷说了一通自己躺在病床上的幻觉,才又虚弱地说:“我要喝水,白开水。”罗敷俯身过去抱紧了她,到目前为止,一直是杨幻儿在诉说,她并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语言,她轻轻地拍着杨幻儿的背,说好,我马上用电水壶烧,她不想让杨幻儿看见她的眼泪,赶紧起身去洗手间打水。
看着杨幻儿喝下滚热的红糖水,罗敷又说:“过了这三天,你可以喝点进补的汤了,我在家里做好用保温壶送来给你喝,爱喝什么点什么,我保证做出来的汤完全是你想象的味道。”
杨幻儿用有气无力的手握了握罗敷,已经很久不写东西的她,因为这个夭折的孩子,创作了一首《生命不可承受之轻》——
我划伤了自己的手指
害怕流血令你疼痛
我赶紧裹一片创可贴
我遇上了秦岭的雪
害怕寒冷令你不安
我快速包上另一条围巾
长安路两旁阳光明媚
于是我站在城墙上晒太阳
我猜测,你会喜欢我这样
我曾经如此亲近过你
我曾经如此深地和你血肉相连
而你,我的孩子
连一声告别也没有
就永远地离开
我数着你短暂的生命
要有多轻
我才能忘掉这场生死别离
要有多重
我才能记得你的模样
女人的子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它在女人空虚无助的时候比女人自己更空虚更无助?为什么它在女人需要它发挥作用的时候却如此任性?如果没有子宫,女人是不是会幸福得多?杨幻儿摸着自己的肚子,想到梦中的那个“形而上”,想到自己可能再也无法成为一个母亲,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泪的她,眼泪忽然像汛期的河水一样汹涌澎湃。
5
钟楼的钟声响了五下,很多鸟儿被惊飞了。大提琴演奏的《天鹅》好像是从城墙的某个方向传了过来,罗敷不需要分辨就知道这是许昭音演奏的琴声。下午五点,熙熙攘攘的街头瞬间被安静笼罩了,在现实与幻想之间徘徊的琴声顺着建筑的罅隙四散流淌,正在改造的钟楼西边的大街上,很多的工人在刹那间像被琴声催眠一样停止了工作,他们开始想起了家,想起了故乡,想起了自己温柔的妻子。建筑工人从来不敢把任何城市当做自己可以扎根的地方,他们在忙碌的城市里除了想起自己的妻子,并不敢对这个城市的任何女人抱有幻想。
琴声忽然停了下来,片刻之后这个城市又恢复到了正常的模样。马路上开始了堵车,小偷围绕钟楼东西南北的四条马路趁行人过马路时频繁出手行窃,要交换班次的出租车司机爱理不理地对待搭乘者。唯有钟鼓楼广场永远坐满了人,广场上有放风筝的孩子和老人,有亲热地搂在一起边走边说情话的年轻情侣,有忙着照相的外地人,花池里的太阳花和万年菊开得又活泼又热闹。
如果信誓旦旦地讲出迟到有一百零一个理由的英国人史蒂夫有个哥哥,那他就是左思。迟到的时候,他撒种种拙劣的谎,比如刚刚邮局给他送来一张稿费单,再如房子里的水管忽然坏了,他修了半天才修好……撒了谎,他还大言不惭地夸自己能干,每天都能收到稿费单,动手能力强,修个什么不在话下。当然,坐公共汽车堵车是最好的理由,天知道,他从来不在西安坐公共汽车,哪怕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他也敢打车,因为到了目的地自然有罗敷替他出钱。
把想象的自我描述为真实的自己,他似乎一直就没有过自我同一感。他夸口电脑的所有问题他都能解决,有一次,罗敷的电脑真的中毒了,他却连一个最简单的程序都不会装。他诅咒着她:“只有你这种不懂维护的傻女人,才会把自己的电脑搞得一塌糊涂,它已经病入膏肓了,我能修得好吗?”
他们约在德福巷北端的一家咖啡馆见面,每次他们在外面约会,都是罗敷掏钱结账,为了照顾左思的尊严,她总是说:“今天正好有不干净的钱,所以我请客好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有洁癖的人,和梅朝晖在一起的时候,她爱把自己钱包的旧纸币和梅朝晖钱包里的新纸币调换过来。如果他没有新的零钞,她就会故意把自己的破旧钞票递给他换回一张一百元的新钞,她乐此不疲地做着这件事情。梅朝晖每次看她这么做,都会哈哈大笑,眼神里的宽容几乎如对待一个小小孩子,他也很快养成一个习惯,无论在哪里得到新的零钞票,他回家后总会如数放到罗敷的钱包。
左思还没有来,罗敷坐在钟鼓楼广场的石凳上等待着。无意识地打开了钱包,这个钱包也是梅朝晖买给她的,他在身边的时候,钱包里差不多总是被他塞满了钱,而现在这个钱包里的每一分钱都是她自己的。能花梅朝晖钱的日子无疑是一种幸福,这种幸福,和小时候爸爸每天在她上学前给她的书包里装上零花钱的幸福比起来,其实一点儿也不逊色,为什么当时她就没能领会到梅朝晖给予她的幸福?于是她对他的愧疚如火山喷发一样冲到了头顶,她抓起了自己的头发,企图用这样的动作来让自己的头不要那么疼。她替他设想着,他会在美国碰到另外一个适合他的女人,然后他们最好是已经生活在一起了,这样她的愧疚感就会少一些了。
迟到一个小时后,左思终于到了咖啡馆,他的眼睛看着她,又似乎在看着别的女人,这双很少聚焦的眼睛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它们停顿超过三分钟,只有他的牙齿,老实地明晃晃地在她眼前闪耀。罗敷在他面前脱下了大衣,露出身上穿的月白色的旗袍。“你真美,我爱你,如果要让我给这爱加一个期限,我希望……它是一万年。”
他刚才游离的双眼这下子聚焦到了一起,它们透出的真诚绝不是伪装而是应该出自这个身体主人的真心。她被迷惑之后就再也无法得出这样的结论: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男人的情话。“我的心上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驾着七彩的云朵来看我……”有一年的班级联欢上,她和暖玉一个扮演至尊宝一个扮演紫霞仙子,她说着紫霞仙子的台词,幻想自己有一天遇到自己的至尊宝;如今左思说着至尊宝的台词,她忽然悲哀地发现,她也只是猜中了开头,猜不到结局。
“和你不在一起的时间里,我做了很多事情,我花了三个月考察完了整个宝鸡地区,看完了大大小小的博物馆,我接下来要写一部关于西周帝国的书。”
他讲了书的纲领,又说他计划描述的一些细节,谈及周文王拘羑里如何演绎八卦,他便随口把八卦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背出来。至于八卦的歌诀,他说着便能把六十四幅八卦图画出来,从西周到战国,那么多国家,那么多诸侯,那么多战争,那么多事件,那么多人物,无论是正史中的人物还是野史中的人物,左思都如数家珍。
“等这部书写出来,你就等着为我骄傲吧!”他不容置疑的口气迷惑了罗敷。她在脑子里闪现出了一组组他成为著名作家,而她成为她的贤内助的温馨场面,因为太过专注地想象这画面,一个不小心还打翻了面前的一杯柠檬水。
尼采的母亲弗兰切斯卡·奥勒是虔诚的清教徒,她还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小说家,当她年轻的时候,因为耽于自己的写作而沉醉在想象的世界里,难免有时忘记了照顾自己的儿子尼采。尼采这个天才儿童为此愤愤不平,他慷慨激昂地对自己的妈妈说:“你永远不会以自己的小说为骄傲,有一天,你必定会以你的儿子为骄傲。”
遥想尼采当年的一番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大概就是“妈妈你歇菜吧,写什么小说啊,你就耐心等待我长大以我为骄傲,跟我一起显身扬名吧!”果真如此,尼采所有的传记里,肯定会提到他的妈妈,妈妈跟着他一起被写进了文学史和哲学史,再没有人记得或者知道,有一个叫弗兰切斯卡·奥勒的女子,她曾经写过小说。
她被左思讲述的这个故事所催眠,如果这辈子她只能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女人,她的生命能够和一个叫左思的名字连在一起,她将以他的名字为骄傲,也算是没有遗憾了。他说他去西周的发源地宝鸡一带考察花光了最近挣的稿费,她掏出银行卡,在钟楼旁边的一台自动取款机上,取出五千块交给了他,这应该够他花一阵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