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桑子恍然大悟,刚刚拍的内容,怎么又忘记了?《封神演义》里,周文王的长子伯邑考遭妲己设计陷害,被做成肉包子送到了文王跟前,文王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天赋异禀,吃下了有儿子肉的包子,等到商汤的人一走,他马上掏自己的喉咙开始呕吐,吐出来的东西,就变成了一只兔子。《诗经》里的“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很有可能是从这个典故得来的呢!
电视上的那些著名学者,动不动就敢说“唯女子和小人难养”的意思是“女人和小孩子真是难以养活啊”,因为女人太爱买衣服钻石,小孩子的奶粉太贵玩具太贵,现在物价飞涨,男人好辛苦啊!如果这样横向对比一下,左思也算不得瞎说。
“左思,你以后应该好好工作,说不定过上两年,你也可以上中央电视台,当专家开讲西周历史呢。一个不小心就成了名人,那该多么好呀,等你的书也首印一百万册的时候,我也可以写点儿文章来讨伐你赚稿费。”
“住嘴行不行?”左思忽然大吼大叫起来,“我最讨厌你们这种妾妇之道的女人,总想着男人出名了你们好沾点儿光什么的,就不能有点儿你们自己的思想吗?我的将来,绝不是你的想象力可以触及的!”
出生在汉江边的田桑子,在左思面前只能算得上是溪水,而左思则是大海,完全可以笼罩她。田桑子住了嘴,她不明白刚才还有说有笑的左思何以一下子就能来个180度的大转变。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对左思的欣赏甚至崇拜,她是典型的晕轮效应的信奉者,如果觉得某人有一个优点,她会觉得这个人所有的缺点也是优点,为此,她根本不惜回到自己的懵懂无知的婴儿时代。
“oh,mybarbie,whatabeautifulgirl!”
田桑子的脑子里回旋着这句英文,自这句话诞生于左思的嘴里那天起,她的生活就发生了奇妙的转折,她渴盼自己与这个男人会有更亲近的关系。她已经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走了太久,现在如此迫切需要一个同行者来分享她的喜悦与悲伤。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但现在她不会知道,迷恋一个不该迷恋的男人,将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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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在罗敷面前,左思总希望有一天她以他为骄傲,而在田桑子面前,他又讨厌田桑子表现出来的哪怕一点点被他称为“妾妇之道”的东西。
情绪变化极快,性格反复无常,可能这才是真正的左思,任何人认识的,都只能是他的一个侧面。
现在田桑子眼里的左思,很明显是经过了晕轮效应的美化,她觉得他才华横溢个性突出,他是真正的自由战士,他完全代表了她全部的理想人生。“这辈子,就要做一个不结婚的人,就要做一个将爱情进行到底的人!”左思从来就不会把自己往社会主流的庸常生活里靠拢。
田桑子已经把自己放到了左思的粉丝的角色里了,她不奢望左思会爱上她,可是左思如果想对她做什么,她知道自己完全不会拒绝。
节目快制作完毕的那几天雪实在太大了,他们不能出门工作,就整天地在房子里玩杀人游戏或者漫无目的地聊着栏目的进程,直到夜晚十点各自散去。
雪花漫天飞舞,拉上窗帘的时候,脱得只剩下贴身内衣的田桑子在窗前默默地站了那么一小会儿,很奇怪,她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冷,如果她就这么光着身子跑到雪地里,会是什么感觉呢?此时此刻,她的嗓子非常干,她的皮肤也非常干,她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渴望水的覆盖。浴缸里已经放满了水,她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跳进了水里,干燥的皮肤在水的温柔浸润下,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这时她听到了手机的短信提示音,竟然是左思的:隔壁有个为你风露立中宵的可怜人需要你的安慰,请速开门!
田桑子拿手机的手不能自主地颤抖起来,她一直在盼望着这样的一天,一旦这一天真的来到了,反而不太敢相信是真的。
她裹着浴袍打开门,立即被他抱在了怀中。“mybarbie,mylove!”他的情话太动人,他呼出的热气令她颤栗不已,压抑太久的情欲,无处安慰的孤单,这个寒冷的雪夜,每个身体都是寂寞的饥渴深渊,每个身体都需要有一个身体来安慰。在那些最残酷的冬天的夜晚,田桑子以为自己一定熬不过等到春天来临了,但这个冬天的夜晚,她期待冬天可以永久地停留下来。
任何女人在他身边,左思都要让她们感觉到他与自己亲密无间到没有一丝缝隙。做到这一点,对他似乎是不需要学习就信手拈来,几乎没有遭遇过什么抵抗,每个女人都会不可救药地走进他黑暗的深渊。
在田桑子的身上,他说不喜欢用任何避孕用品。田桑子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太在乎他,所以是她在配合着不想影响他的快感而已。
为了害怕被另外的同事听见,田桑子一直咬着被角,浑身都湿透了,当她瘫软下来的那一刻,眼角的泪水流了下来。她已经有四年的时间没有和男人做爱了,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了,现在她抚摸着慢慢回归柔软而通畅的身体,并把自己全部贴在左思的后背上。
窗外的雪一定还在下着,所有甜蜜和痛苦都一起伴随着她,她只能无助地咬着被角。这样的夜晚,一天显然是太少了,最好,是一生一世。她睡着了,左思什么时候离开的,她根本不知道。早晨的左思没事人一样和她相见,根本不提昨天晚上的事情,他们忙着栏目计划的收尾工作,好像刚刚过去的夜晚是一场梦。
很快他们回到了西安,没过多久左思就辞职了,而他离开西安的时候并没有和田桑子打过任何招呼,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田桑子十分焦急地约罗敷见面,不断旁敲侧击地打听左思的事情。罗敷也不能肯定这两个人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还是告诉了田桑子,左思离开西安取道北京去英国读书了。
听到这个消息,田桑子的脸白了,没有一点儿血色,仿佛她马上就会休克或者死掉,罗敷急忙问:“怎么了?”
“我有了左思的孩子!”田桑子神情沮丧。
这下子轮到罗敷的脸惨无血色了,她情急之中开始了撒谎:“桑子,我生理期来了,刚才一个大意吃了冰的东西,现在肚子疼得厉害,你去帮我向服务小姐要杯开水!”
天晓得,罗敷从来不知道痛经是怎么回事!她爱上了怎样的一个人啊,这个人,在外面游走的时候可以随便和少数民族姑娘上床,在工作单位也竟然随便和女同事上床。终于,最糟糕的事情出现了,女同事怀孕了,他自己没事人一样拍拍屁股逃之夭夭了,也许他早料到麻烦在等着自己,所以才那么急死急活地借钱往英国跑。而她自己又做了什么事情?她帮一个无耻无德的男人逃了,现在她也成了一名凶手,如果田桑子要打掉孩子,那么她更是不可避免的帮凶!
“罗敷,你不要为我难过,我知道他不爱我,知道我们不会有任何结果,是我自己愿意的。说实话,我有四年的时间没有碰男人了,是我经不起引诱,我也不恨他,我能自己为自己负责,只是我没有胆量独自生下孩子并抚养他长大,我要打掉这个孩子。我很害怕去医院,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朋友,你好歹是我认识10年的同学了,我需要你的帮助,你陪我一起去医院吧!”
“桑子,你再考虑考虑,毕竟你现在也有28岁了,如果这次做这个手术,从此落下什么毛病怎么办?或者你把孩子生下来,我们一起来抚养这个孩子,相信我,我会像你一样爱这个孩子,还有一个办法,生下孩子,送给杨幻儿,她一直想要一个孩子。”
“罗敷,我不是不相信你帮我抚养这个孩子的诚意,也了解杨幻儿热切盼望一个孩子的真诚。我生平最恨那种不负责任的父母,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也就罢了,如果连自己的母亲也不知道,那才真叫是一个禽兽不如呢!你不用劝我,我心意已决,我今天吃了这顿好吃的,晚上回去好好洗个澡,明天就去妇产医院做手术。你明天早上8点在医院门口等我,我会去得比你更早一点儿,争取挂上第一个号,我可不想遇见什么熟人……”
罗敷这一晚是再也不能入睡了,如果左思现在还在西安,她一定会发疯地去找他,说不定还会做出拿刀砍人的事情来。而此时此刻,左思在英国逍遥自在,说不定又抱着哪个鬼妹睡在了一起,她和田桑子,却只能生活在这个伤心的城市成为病人不得痊愈。
她只好躺在床上看一本《道德经》,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再从头看到尾,看了无数遍,却一个字也没能记住。
天亮了,她的眼睛红红的,脸上也浮现了很多小细纹,毕竟28岁的年龄不再是刚毕业时的青春无敌,她给自己做了一个补水的面膜,看起来气色稍微好了点儿,又做了一个红酒面膜,看起来脸上稍微有了点儿红晕。
也不知道这个晚上,田桑子是怎么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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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到得比田桑子早,田桑子吃完一个大汉堡下了出租车时,罗敷已经等了她半小时。罗敷真希望自己也可以学学田桑子,不要动不动把自己逼到绝境,又不是八级大地震来了,也不是海啸来了,起码这会儿她们都还死不了。要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别说是找朋友帮忙解决问题,光是她自己那一关肯定都过不了。罗敷忽然很不喜欢自己,杨幻儿、暖玉、纪真真,包括田桑子,她们每一个人都比自己坚强,都比她更能抵抗生活的不幸境遇,她并不比她们更不幸,如果不幸临头,那一定都是她自找的。
坐在手术室门外的长凳上,罗敷的心一直缩得紧紧的,差点儿把自己整个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句号。加上早上没有吃早饭,好几次她都有一种眩晕感,她从包里掏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颗巧克力,就着刚买的一瓶矿泉水吃了下去,这才好受点儿。
田桑子出来了,还好手术过程中并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医生说,只要休息一星期就没事儿了!我已经给单位领导请假说回老家看父母了,现在只能待在家里不能出门,罗敷,麻烦你好人做到底,这些天每天在外面买点儿吃的喝的送到我家里来!”
出租车上,田桑子虚弱地倒在了罗敷的怀里,罗敷此时领受的不是左思带来的洗刷不掉的耻辱,也不是对田桑子和左思上床而产生的敌意,而是深深的自责,如果不是她介绍,左思不会去唐城电视台,田桑子也不会遭此一劫。
罗敷语无伦次地安慰道:“桑子,别说我们是10年的老同学,就算是陌生人,我也会照顾你的。你放心好了,你最近不能吃凉东西,我会每天去你家里做饭给你吃,我做饭的手艺,你尝过就知道了,我熬的汤你喝了一定会喜欢的,你需要喝点儿汤补补身体……”
罗敷已经有照顾杨幻儿的经验,所以轮到具体要为田桑子做什么的时候,她倒是不慌张了。她每天下班都往田桑子家里赶,做好了饭,她们一起喝汤,有时候是乌鸡当归汤,有时是红枣莲子汤,有时是竹荪桂圆汤,有时是莲藕排骨汤,有时是黄芪白鱼汤,田桑子喝一大碗,罗敷喝一小碗,两个人喝着汤,说很多乱七八糟的话题,却心有灵犀般地绝口不提左思。
在喝黄芪白鱼汤的时候,田桑子忽然问罗敷:“你在哪儿买的白鱼?这种鱼,我在汉中吃过很多,在西安一次都没有吃到过。”
“我去菜市场听见汉中口音的人卖鱼,于是买下来了,我知道这种鱼叫翘嘴白,是我爸爸活着的时候告诉我的,他是浙江人,我以为这种鱼是浙江的特产,没想到汉中也有。”
田桑子忽然泪如雨下:“罗敷,我好想汉中,我好想念随时可以吃到翘嘴白的日子,我想回汉中。”
很多男人的一生只是一条直线,他们学不会爱人,学不会承担责任,那是因为他们的身体永远无法体味怀孕生子及成为一个母亲的历程。于是才会像纪真真所说,男人翻起脸来,和那家伙拔出来的速度一样快。是男人先学会承担才可以做一个父亲,还是男人当了父亲后自然而然就会学着承担?如果左思成为了一个父亲,会不会有些改变?但是现在这个世上曾属于左思的还未出生的孩子已经没有了,所以一切也就无从谈起。
在休养身体的那几天,田桑子似乎大彻大悟,她决定辞职离开西安回到老家汉中。罗敷只觉难过,又觉得可惜了她好好的工作和刚还完按揭款的房子。“有什么可惜的,我只是回汉中了,又不是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牧羊,以后你去汉中,我接待你岂不是更好?我很快就能过上天天可以吃翘嘴白的日子,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等到我们四十岁的时候,我们相约再见,那时候,也许你会羡慕我这个生活在小城市的人。”
田桑子的一个中学同学,一直爱着她,也一直在等着她。
“在西安,我不快乐,这里有太多伤心的回忆。回到汉中小城,在山青水秀的陕南,每天能呼吸到新鲜空气,还有一个男人肯爱我娶我,这么一想我忽然就断了要努力工作成为一个出色制片人什么的念头。人的一生这么短暂,能说什么选择是好什么选择是坏吗,不如就按照直觉来算了。我现在在西安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一个亲人,你不知道我每天回到家里,一个人守着150平方米的大房子,楼上楼下的走来走去,心里有多凄凉。现在我终于要告别这个城市,回到我的汉中,那里有爱我的父母,有爱我的男人,从前我相信付出乃快乐之本,从此以后我只负责被爱,我想被爱的生活一定会比去爱要幸福。”
罗敷心想:我不是羡慕你,是自问我做不到,你是个懂得给自己找到人生平衡点的女人,你理应得到美好的幸福的人生。
“罗敷,谢谢你照顾我,每天能喝到你熬的汤,真是幸福,这会是我在西安最温暖的记忆!”
“不,桑子,你让我也懂得了很多,恨比爱更需要力气,放下才是一个人永远要学会的品德。”
对于罗敷来说,她再也无法回到华山脚下的小镇了。有些人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眼下的生活回到过去,对另外一些人,从前的生活是再也回不去了。
田桑子回汉中不久就结了婚,罗敷赶到汉中参加了她的婚礼。婚礼上的田桑子,穿着洁白的婚纱,就像没有受过任何伤害的芭比娃娃一样美丽动人。
在汉中小城的汉江边,罗敷和田桑子一起喝了鲜美的翘嘴白汤,又在一家露天的茶楼里喝了当地的新茶。茶叶真香啊,配着汉江水,味道香过西安城所有茶楼的茶。她们闲闲地说起西安的一些事情,田桑子忽然说:“罗敷,左思真的不是坏人,你不要恨他。”罗敷把手放在田桑子的手上,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说了一句:“好,我答应你,我不恨他!”
田桑子的形象,过去是模糊不清的,但现在她用决断和勇气重新塑造了她自己,她就是这个曾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汉水边的精灵,除了她自己,再没有人可以摧毁她。
田桑子的丈夫,一个水利工程师,一看就是宽厚的男子。他坐在她们旁边的另外一个座位上替她们俩看守着手袋,结账的时候为她们买单。听见罗敷夸茶叶好喝,又在罗敷回西安的时候,开车到罗敷住的酒店送了两盒当季的新茶,并且强烈要求罗敷以后常来汉中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