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直到死亡夺去我的生命 1
作者:楚姜      更新:2019-10-11 11:15      字数:5628

思念只能熬成思念

记忆却能篡改记忆

余生若有爱

终有一天

我会成为一个画家

画下你来时的样子

画下你离开的样子

直至白发如霜

直至碧落黄泉

1

一成不变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但置身其中的人,还得把每个日子的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填满。有些极端敏感的人会把红颜想象成白骨,他们会成为诗人,更多的人却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面对衣食住行。

每次在梦里,罗敷都会置身于一个很奇怪的场景,那是一个陌生的山谷,在一片芬芳的洼地里,开满了她不熟悉的花朵。花丛中隐约有一个人,她和这个模糊不清的人在梦里缠绵……也许是因为欲望的折磨,也许是内疚使然,每当从这样的梦里醒来,听着身边熟睡的梅朝晖发出的均匀鼾声,她都忍不住泪流满面,而想要终结这折磨,她知道,自己必须得回西安一趟了。

华年早就表现出对西安强烈的兴趣,她和罗敷一同到了西安。

从咸阳机场出来,八百里关中的中心——西安,就在咸阳的东边四十公里处。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很少了解到灾难,也很少体验到死亡,“陕西的姑娘不对外”,说的其实是关中姑娘不对外,上天过于恩赐这块土地,只要种子扔到地上就不愁发芽和丰收,哪里的土地会有这么厚爱生活在自己之上的人?于是关中人成为全中国最恋家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很少离开家乡到外地打拼谋生的。

出租车飞快地往城中驶去,机场高速宽阔得如时光隧道般有一种异样的不真实之感,罗敷看着高速路两旁的花朵,忽然意识到,这大约就是梦中的秘密洼地的开端。她究竟是想回西安寻找还是遗弃一些什么,其实她并不清楚。当左思伴随大雁塔浮现在罗敷的眼前时,她在恍如隔世的神游八极中苏醒了过来。他在西藏做什么呢?现在,他会不会还是原来的模样?他和藏族的妻子组合在一起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这个说自己一辈子不会结婚的人,竟然轻易地就把自己交给了一个藏族女人,她该是一个怎样神奇的女人?

罗敷带了一本《大唐西域记》,书的封面上有“玄奘述辩机撰”这样六个字。华年翻了一下:“这样没有标点符号没有译成白话文的书,我可看不了。看这样的书还不如看《西游记》来得有趣。”

华年对辩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想了解辩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为什么大唐的公主高阳,烈火焚身一样地痴恋于这样一个小小的僧人。“辩机”这个名字,很多年后,人们常常忘记他在佛教方面的造诣,忘记他曾经在慈恩寺里埋头抄写翻译玄奘带回来的经书的事实,在这个一切皆被戏说的年代,辩机只是一个叫高阳的公主的男人之一。一千三百年前,在大唐的长安寻欢作乐谓为雅事,“延康坊”、“光德坊”、“牡丹坊”等若干街区,充斥着来自中土与西域胡地各擅风情的姑娘,流连忘返其间的,更是士子官吏平民和尚三教九流。大唐的气势是如此的海纳百川,在当时的密宗,本来就对投身其中的僧人没有必须禁欲的规定,那是历史赐予中国人的一段最旖旎的缠绵时光,自由生活在每个人看来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在当时的长安城,一定有很多女人渴望得到辩机,但他独爱上高阳,当他和高阳赤身相对的时候,早已经越过了死亡的门槛。他的从容赴死,正是他在佛经中读到的拈花微笑。

会不会在那个藏族女人身上,有着罗敷及其他所有城市女人不具备的力量?这种力量让左思放弃了他一直追求的自由,他留在了那个女人的身边,并且心甘情愿地和她过起了琐碎的日常生活。

华年对盛名之下的空山寺很失望,而罗敷对空山寺现在的模样更失望。一座具有一千多年历史的著名的庄严的古刹,何时被弄成了豪华宾馆的模样?又是哪些人在背后豪华装修这些历史遗迹呢?她们俩坐在空山寺附近的一处休息室休息,休息室的电视机里反复播放着一个人物采访,罗敷和华年躲避不开,只得随意看了看这个电视节目。

之前,她们在其他旅游景点也见过这个人物采访,只是她们并没有去关注,一看之下方才恍然大悟,这个被重复播放的著名男人叫洪宝枢,前身份是终南大学的经济系教授,现在的身份是排名蓝关前三的公司“概念化旅游”的总裁。这家公司已经把陕西境内的很多历史遗迹奢华地装修了一次,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虢国夫人的墓地,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破败坟地,如今早就摇身一变成为著名旅游景点,旅游收入从此滚滚而来。故此,境内破落的历史遗迹在洪宝枢带领的“概念化旅游”公司的地毯式进军中,绝大部分已经被装修得金碧辉煌了,洪宝枢激动万分地说:“自己以前只会教书,根本不懂得将知识运用到为国家和人民谋取幸福生活上,现在自己做了一点儿利国利民的小善之事,活了四十多年,才领悟到了幸福的真谛。”

一向温文尔雅的华年听了这番豪言壮语之后气得大骂:“他妈的,这人真是个民族败类,这种人在学校当个老师最多也就是个误人子弟,现在他算是领悟到幸福的真谛了,可也是做到祸国殃民了,我们国家的豪华宾馆已经太多了,还要他再装修出来一些滥竽充数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人是个什么背景,这些装修的项目,每个立项就是以几十亿算起,这个洪宝枢,现在估计也是钱赚得几辈子也花不完了。”

罗敷笑了,“华年,你还是当你的美貌女商人靠谱一点,做忧国忧民的女知识分子,当心变丑啊!”华年气得站起来要抓罗敷来“暴打”,被罗敷抢先一步抱住她的腰。她怕痒,这么被罗敷一闹,笑得止都止不住,离开北京的华年,似乎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华年是走到哪里吃穿住行一点儿都不想委屈自己的人,这一次,她们就住在一家五星级饭店的顶层28层。

长安,诸神庇佑之城的长安,5月12日下午和往常并无两样,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凶险预兆的夏日。华年和罗敷刚刚从大明宫遗址回来,正躺在饭店的床上休息,罗敷的头忽然晕起来,她对华年说:“我肯定是低血糖犯了,太难受了,你帮忙拿下我的包,里面有巧克力,递我一颗,再给我一点儿开水。”华年下了床,这时候,她们住的房子在华年下床的同时开始晃动起来,罗敷既惶恐不安又脑子里飞转着,难道是飞机撞上饭店的大楼了?还是华年反应快些:“罗敷,赶快下床,地震了!”

幸好她们都没有脱衣服,也顾不上穿鞋子,只穿着饭店的拖鞋就飞快地跑出了房间,罗敷忽然觉得不妥,即使地震了出去了也要吃饭啊,也要打电话啊,又回到房子里拿起包包和手机,华年气得大喊:“你要不要命了?”

28层的房子,看风景的时候真是美啊,西安城尽收眼底,露台上的摇椅慢慢地摇,太平盛世里,谁能想到要去学习一点儿灾难知识来应对生活中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发生的变故。此刻饭店轻飘飘地摇晃,像一片无依无凭的纸片一样,华年和罗敷体验着坐在秋千架上的摇晃滋味,两个人都站不稳,罗敷想去按电梯,都不能顺利地走到电梯跟前。

华年却很快定下神来:“罗敷,电梯在地震的时候是千万不能坐的!我看这次的地震真不小,我们不要跑了,还是回房间吧,躲在卫生间里,这是最保险的方法。28层的房子,走下去有两个结果,要么被房子砸死,要么被逃命的人踩死,住在高层的人在卫生间靠墙边抱头蹲下等待救援,这是我从小在唐山受防震教育学来的知识,听我的,不会错的!”

华年牵着罗敷的手回到了房间,又赶快找了巧克力让罗敷吃下,并且在摇晃中极其镇定地倒了开水让她喝。房子还在摇晃,华年不断地安慰罗敷别害怕,罗敷的心终于慢慢安定下来,这时,摇晃也停止了。

罗敷先给梅朝晖打了电话,说了不到一分钟,电话就断了。再联系妈妈和其他人,所有的电话都是忙音,手机信号中断了。

过了十几分钟,华年让罗敷收拾好东西,她们终于走出了饭店。大街上挤满了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表情,每个人都拿着手机举在耳边,却又因为没有信号而无奈地放下了电话。

那天,她们离开了饭店在罗敷家里住了一个晚上。罗敷在大雁塔旁边的家,现在这个地方已经被叫做曲江新区,小区周围是供市民休闲的主题公园,这个晚上,小区的空地上到处都住满了人。华年将一个花瓶倒立在房间的地上:“你别怕,有什么事情这个花瓶会先有反应的。”“有你在,我不害怕。华年,你若不介意,以后我私下里叫你华年姐吧。”

“我愿意。”

她们看着电视里那些悲惨的画面,华年的泪水一直默默流着。罗敷刚要规劝,华年忽然说:“你不用安慰我,我只是想起自己的身世而已,我有很多年没有哭过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他们全不在了。我连回忆都无法回忆,因为回忆无所附着。我已经34岁了,对于我来说,16岁之后的这么多年,都是赚回来的,活一天就是赚一天,我要为四川灾区的人们做点事情。”

2

当你听不懂一种语言,所有他人的表达都变成“你是一个异乡人”的无声提醒,这无疑是一件感觉非常糟糕的事情。这对某些人根本不是问题,但对左思却形同灾难,这会提醒他,自己可能又要被整个世界所抛弃。好在,他的学习能力一直很强,在西藏生活了三个月后,他就掌握了藏语,减轻了语言焦虑后,他的主要精力便一直放在研究藏区野生植物的分布状态上。

在云南时,他已经拍了为数众多的野生植物照片,收集的相关资料也早就整理成了文字。西南地区的这些植物,他是对它们越来越倾注感情了,于是越发不舍得任何一种植物有可能消失掉,他想呼吁全社会的重视和保护,光呼吁还不行,写成翔实的资料,配以真实的图片,汇编成书出版,这才是最好的保护方法。

一定得有人做这些工作,如果民间力量越来越多地从事这些保护工作,自然环境的恶化才可能得到有效控制甚至是改善。幸运的是,最近已经有国际基金开始对左思提供资金支持了,在对野生植物的感情里,他也终于找到了令自己不再孤独的安身立命的出口。

每次出门,他都会背上一个庞大的登山包,里面除了够他吃上一个星期的干粮和一架尼康相机,基本上没有其他东西,渴了就喝山泉水。米拉山的风吹过脸庞的时候,可不是温柔的抚摸,而是疯狂的蹂躏,加之这里的太阳很毒辣,他的脸已经有些晒伤了,散发着高原特有的红晕。他也早就习惯了出门就不再刮胡子,“要是一个独自生活在洞穴的男人还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那他该是疯子”,他自言自语着露出了微微的笑容,眯起了眼睛看了看天空,一只隼正在他的头上盘旋,他摸了摸下巴上冒出的胡子茬儿,对自己越来越像个藏族人感觉很满意。

三千万年前,这片高原还是沧海。就像并不遥远的从前,他还是一个乐于与任何女人发生关系的男人。左思忽然有些站立不稳,他的头似乎也有些眩晕,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念头。

女人个个都是麻烦的东西,要穿衣服,要买首饰,还要讲究情调,还要男人负责奉上甜言蜜语,前者需要经济基础,后者需要动用上层建筑和时间。看看人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印度作家奈保尔接受采访时的扬扬自得吧:如果有时间,我愿意去勾引女人谈点恋爱,没有时间的时候,我就直接去找妓女解决问题。

男人越是冷漠并对女人不理不睬时,女人们越是一个个投怀送抱,就像任何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冷若冰霜的女人,到了他的身下,最后还不是一样地发出可耻的快乐呻吟。除了他的姥姥、他的姑妈和华年,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是贱女人。

广州的白莉教给他很多生活知识,是她第一次带他去喝咖啡并教会他如何像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一样生活;西安的罗敷则如聊斋里专为书生设置的辛十四娘,为他辛苦为他忙;在怒江被毒蛇咬伤,是彝族姑娘小妮救了他一命;罗敷的同学田桑子,帮助他顺利地适应了电视台的工作……因为有了这些女人,他才没有被孤独与贫穷的生活所击垮,也才能一次次地在沮丧与严重的挫败感中站起来,他告诉自己,这一生为这些女人中的任何一个付出性命都是应该的,他辜负了她们,他应该不得好死。他的眼前,一遍遍地出现那些和他同床共枕过的女人,每一张脸都是那么熟悉,在莫名的眩晕中,他忽然很想做个负责任的男人好好地再爱她们一次。

他已经习惯自己被抛出正常生活的轨道,漫不经心地叫央金陪他睡觉的最初,他并没有娶她的打算。一个男人如果需要花钱来解决生理问题,那这个男人会被他看不起的,他总有办法很容易就找到一个女人睡觉,这些年来,他几乎也没有碰过壁,寂寞的女人成千上万,只要稍微花点儿小伎俩,理论上说,每个女人都可以是他的睡觉对象,被一个女人捆死不是他的选择。

正如一只公鸡扑向一只母鸡,一只公狗扑向一只母狗,他和央金的开始几乎没有任何调情和过渡。而从他第一次叫了央金陪他睡觉之后,没想到之后的每个夜晚,央金都主动来陪他睡觉,晚上来,早上走,晚上来的时候还经常给他带一些好吃的食物,而且把他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她对左思似乎没有任何要求,当然,央金不会说汉话,当时他的藏语也不是太利落,所以两个人基本没有什么交流。

他的睡眠一直不好,很少能够睡超过两个小时以上的觉,睡不着觉或者噩梦醒来头痛欲裂的时候,他只好起床玩电脑游戏,身边有女人的时候那个女人一般睡得很死,如果他独自一个人,就更不必顾忌地打游戏到天亮。

央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总能一夜无梦地睡到天亮,纠缠在他梦里的不放心他的姥姥,也终于安静地回到她自己的世界去了。

以前的任何女人,求欢之前必须得有一套小手段使出来才能得逞,而央金呢,她完全不需要这些,只要说一句“脱掉衣服”,央金就会顺从。她的身体像滑不溜秋的小鱼儿,摸起来毫不费力,爱抚的时候,能感觉到她身体强烈的颤抖,这个女人一点儿也没有学会掩饰和伪装,一切都按照本性使然,多么简单的女人,多么好的女人,也许有这样一个老婆不是什么坏事。

左思很快在拉萨和央金结了婚,不久,他们在八廓街开了一家家庭旅馆。

家里的事情完全不用左思操心,央金结实得像头牛,所有的事情她一个人都处理得井井有条,雇来的那个小姑娘也很懂事,他依旧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得和没有结婚时一样。

他说他陪朋友出去考察安多藏族的婚姻状况,央金说好,并为他准备好盘缠与干粮,他说他出去考察野生植物,央金还是说好,依旧为他准备好盘缠和干粮。

左思忽然就没了再小瞧央金的念头,这个女人不识一字,不懂任何道理,可是她分明就是一个佛,是来渡他的绿度母,她就是他的那个高高山冈上的月亮一样的未嫁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