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从网上下载的帖子,我念给大家听一下:标题是《谁给污染企业开绿灯,百人中毒无人过问》。‘……直到记者赶赴现场调查,还有三十多人,其中有学生十三名仍住在乡医院观察,据医生诊断是铅中毒。而造成中毒的直接原因,是这些村民居住的附近一家刚刚投产的化工厂污染饮水引起的。对此,村民们非常气愤,正在酝酿集体去省城上访。’这是《蓝江晨报》的一个记者写的,据说省委书记已在宣传部送的《社情通报》上对转载的这节报道作了重要批示。这件事情太严重了。今天一清早,任市长赶到葵花村,已经有上百群众聚集在村上,准备租车去省政府上访。我感到这个事件的发生以及造成的不良影响和后果,县政府是有责任的,首先我要检讨,这种关系到群众生命安全的大事,政府竟然没有把好关,我们的工业、环保、质监部门和当地政府都干什么去了,是不是都不知道这件事情,还是另有别的原因,一定要查清,要实行行政问责。”
“我听说,县环保局本来不同意,是上级环保部门直批的。”高山的话一落,政法委书记就插话了。
“这件事各级新闻媒体很敏感,很关注。现在打电话给宣传部问这件事的真相和处置情况的电视、报纸、电台记者很多。我认为必须抓紧调查处理,好给新闻界一个客观、准确的说法。”宣传部长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听了大家的发言,潘耀华沉思片刻说:“我看时间也很晚了,对这件事情大家的看法也比较统一,根据大家的意见,我归纳这样几条,请有关常委抓好落实。一是要高度重视和深刻认识这件集体中毒事件的严重性;二是由纪委、监察牵头组织环保、工业、质监、卫生等部门专题调查这个企业的审批过程和造成污染中毒的情况,然后提出处理意见;三是请宣传部门和政法部门做好舆论引导和社会稳定工作;四是迅速将本次会议讨论情况和目前采取的措施,由办公室综合向市委、市政府报告。散会。”
潘耀华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会议室。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沿着楼梯走去。
早上8点,新一天的太阳又暖暖地照耀着医院的病室。
安大夫站在任重的床边,亲自给他做心电图检查。护士赵静在用毛巾给他擦去额头的汗珠。
“任市长,你也太冒险了!你那天清晨出去,让我们万般焦虑,又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你。好在你考虑得周到,通知县医院的医务人员到了现场,要不我们怎么能放心啊!这种事你再也不能做了,否则我们负不起这个重大责任呀!”安大夫一边看着心电图,一边诚恳地对任重说出这番话来。
“安大夫,这件事,我一直感到很抱歉。今后我一定改,一定做一个遵守纪律的模范病号。”
“其实任市长一直都表现不错,我们护士们私下还说,任市长这么大的官,根本就不像官。对我们那么尊重,那么平易近人,又有知识。跟任市长交谈,能让我们从中学到很多东西。你这次突然不见了,可把我们吓死了,要不是佟盈盈把你写的纸条交给院长,那我们大家还不知道挨什么处分哩!”护士赵静也在一边附和着说。
“赵静小姐,要是院长不要你了,我就让你到我们市政府去上班。”
“我哪有那个本事?”
“那总得找出路呀!”
“任市长,你这是笑话我。”
“不会的,我从心里尊重你们。我在这段住院的日子里,深切感受到护士们工作的辛苦、细心、烦杂、脏累。我老在想,要我做护理工作,还真没有这种精神。你看接屎接尿、帮助病人擦洗身体、日夜守护在床边,连瞌睡也不敢打。我也知道,你们同样有父母要照料,有小孩要牵挂。有的护士家里也同样有住???生病的亲人需要看护。可你们为了病人,这一切都得放弃。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人物,世界上有千万种职业,我认为你们的职业是最伟大、崇高的。而这种伟大和崇高永远都是付出和给予,而没有任何的索取和荣耀,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用自己心灵的光芒和工作的重负去换取别人的忧伤、绝望和痛苦。”说着说着,任重的声音有些颤抖。
“任市长,你别说了。你现在的心跳太快,你不能激动啊!”安大夫的眼眶也湿了。
上午8点半,医护人员按照常规查房后,病室又恢复了宁静。
任重感觉这几天身体状况又好些了,便经医生允许,除早晨和晚上的散步外,又增加了10点至10点半的爬楼项目。现在离锻炼时间还有个把小时,任重想就葵花村调查企业污染造成村民中毒一事,向全市各级政府主要领导写一封公开信。
坐在窗前,铺开稿纸,任重心情又异常沉重起来。
作为第三世界,中国要加入全球化和现代化的食物链,只能从下游加入,这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处境。一方面,从现实出发,我们不得不加入这个全球化;另一方面,加入就意味着要为上游提供资源,并接受上游的垃圾。最初,在我们不自知的情况下,我们接受了先污染后治理的发展模式,以为这也是一条必然之路。在《凭什么你可以过别人的生活》中,我指出这是一种卖肾卖血的发展模式。而这种模式之所以在我们已经清醒的情况下还能继续下去,是因为,现在是强势集团在卖弱者的血和肾。这导致了严重的社会矛盾,也导致了人与自然关系的进一步紧张。所以我要问,是谁要过别人的生活?是传统地区的原住民,还是前来获取利益的大公司及地方政府。
这位叫田松的作者在《博览群书》上发表的这篇“关于文明转折点上人类的困境”的文章,其中诸如此类深刻精当的文字,让任重十分欣赏和认可。他也很赞同田松先生的观点:“对于未来的新文明,我接受了‘生态文明’这命名。”
田松先生还谈到了幸福:
幸福是一个与物质无关的量,要多少年薪才能日日欢歌?在现代的城市里,多少年薪都已经不能日日欢歌了,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欢歌的本能……在新文明的建设中,传统是我们可以拥有的最具体的参照,也是巨大的资源。人类需要从传统中汲取与自然相处的智慧,也要向传统学习与人相处的智慧、学习幸福。
关于幸福的理解,任重显然不完全赞成田松的观点,但从精神层面、人的向往和解放、自由、博爱乃至个性张扬、感情的渲泄和对美、对爱、对性、对饮食的追求和体验、享受方面来思考,确实是一个“与物质无关的量”,然而人类发展的客观依据是幸福的载体和基础,当然离不开必要的物质条件和生活环境。比如一个人得了重病,虽然有坚强的意志,战胜疾病的勇气,也有好的心态,甚至可以坦然面对死神的威胁,但真正要把病治好,还必须服药和接受某些设备、器械和技术的检测和治疗。这当然属于物质范畴,而非纯粹的精神和理想所能奏效。
一时间思考着如此重大的往往人们还在迷茫中跋涉的让自己都感到心的震动和激荡的人类发展的命运问题,任重感到自己在跨越,在成熟,在进入一个新的思维过程。这种自我心灵的艰难对话和自我新旧意识的较量,迫使任重对葵花村发生的污染事件陷入更沉重的反省之中。
“我是一市之长,对此我应当吸取什么教训,担当什么责任,接下来又该去做什么,而不能做什么?”任重在问自己。
高山收到了传真来的任重市长写给他的信。
读着任重市长的亲笔信,高山心情异常沉重、不安、自愧。他从心里感到对不起任重市长。淮洲县发生如此严重的中毒事件,而自己却迟迟不知情。在调查处理中还在左盼右顾、徘徊不定。这究竟是为什么?
高山,我给你写这封信,不是给你施加压力,更不是推卸我作为市长的责任,我是想告诉你,在全国上下都认真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注重持续发展,建设节约型和环境友好型进而全面构建和谐社会的关键时刻,我们的领导干部和政府官员怎么仍陷在盲目之中不可自拔?我们为什么会相信这样一些事情?而不相信另外一些事情?为什么会坚决否定我们从前的失误,而又重新去肯定昨日的失误?为什么总是把盲目性演变成自觉性?葵花村新建的化工厂,造成饮水污染,导致上百人铅中毒的事件,给我们敲响了警钟。而事情发生后,各级政府和干部如此麻木、轻率、不负责任、缺乏同情心的处理态度,其教训更是深刻的。我希望我们每一位领导干部,包括我在内,绝对不要讳疾忌医,要敢于自我解剖、自我揭短、自我亮丑,对人民群众有一个好的交代,对自己的良知和良心有一个理智的答案。一个人的一生,生命是有限的,需要和想做的事一定很多,但更重要的是,不是看我们做了多少?而应当看我们做对了多少?做好了多少?是不是真正给人民群众带来了福祉和实惠。
有人认为,中国新文明的春天尚未到来,是因为我们还在盲目地继续延续工业文明,而这种工业文明其实是一种罪恶,它只能加速人类文明的死亡。如果,我们追求发展,而始终忽视节约、保护、珍惜资源,忽视治理环境污染和控制破坏,忽视发展和保护生态,忽视人的精神追求和审美渴望,又还有什么文明可言?更何谈建设新的文明?
高山,我之所以在医院的病室给你写这些话,我没有别的意思,是要你百倍地珍惜人民给你的权力,珍惜自己拥有的智慧头脑和强健身体,珍惜自己曾经有过的许多美好梦想和赶上了这个飞速发展逐步走向高度文明的时代……
此时的高山,捧着任重的信,他流泪了。
几天以后,淮洲县城忽然变得不平静。街头巷尾,田间村落,人们都在议论高山县长在县电视台公开向全县人民道歉检讨的新闻。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但引起的社会震动却是空前的。
自葵花村中毒事件发生,淮洲县委组织联合调查,到高山接到任重的信,从县委书记、县长到部门领导、乡镇干部都迅速投入到全面检查整顿治理环境污染和玩忽职守的专项工作中来。
这些天,高山亲自听取调查组的汇报,还轻车简从到葵花村实地调查,去企业现场查看,到医院看望村民。这一切都让他深感政府工作的失职。尤其是这家化工企业,明明达不到环保要求,却通过各种手段获得批准并允许生产。中毒事故发生后,乡镇干部怕承担责任,企业怕赔偿损失,都隐瞒实情,把问题推给村上,置上百村民的健康甚至生命安全不顾。如此严重的污染失察失职事件,作为县长他感到痛心。为了告诫自己,整肃政风,取信群众,高山毅然通过县电视台向全县人民公开就此事道歉和检讨。
这是一起让人痛心的,严重损害群众利益、危及群众身体和生命安全的事件。作为县长,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诚恳地向全县人民道歉,并做出深刻的检讨……唯有这样,我们心中才会警钟长鸣,政府才会自觉置于人民群众的监督之中,每个公务员才会时刻不忘记维护、实现和发展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
这一觉,任重睡得特别香。
佟盈盈已经坐在病室守候了整整一上午。她要暂时离开这个已经熟悉的医院,去香港联系父亲出书的事情。走之前,她真想再见一次任重,和他说上几句话。她担心任重一旦出院,也许以后就很难见面了。
安大夫也来到病室,他看见任重在熟睡,脸上自然也泛起喜悦的微笑。
“安大夫,任市长的病能完全康复吗?”
“主要靠他坚持服药,坚持锻炼,也还要注意休息,防止过度劳累和情绪急剧波动。”
“赵静告诉我,听你们医生说,其实任市长的身体素质和心态都很好,这次得病,主要是过度劳累引发的。”
“这当然是一个重要原因,但不是唯一的原因,毕竟他存在诱发的基础或者潜在因素。”
“当然,我是说,你们一定要管住他,好好劝告他,让他懂得怎样爱护身体,怎样才活得健康幸福,就像我父亲一样,永远都快活!”
“谁在议论我呀?”任重突然睁开眼睛。其实还在安大夫到来时,他已经醒了。他感觉到他身边坐着一个人。他嗅出了她身上散发的淡淡的玫瑰香味。这种香味那天佟盈盈陪他散步,他就已经感觉到了。他当然不能在佟盈盈单独一人守候他时醒来。
“我们没有议论你,安大夫是在表扬你。”
“是吗?老安你表扬我什么?”
“任市长,你别听她说,我一个医生,有什么资格表扬你一个大市长。”
“你又来了,我早说,在你眼前,我就是一个病号,一个服从你治疗的病人。”
安大夫很厚道也很机敏,他知道佟盈盈有话要对任重说,便急忙告辞:“任市长,佟小姐,我有事先走了,你们谈!”
“安大夫慢走!”佟盈盈站起来礼貌地对安大夫说。
“盈盈又有什么话要说?”任重的心情其实很复杂,他内心是多么希望佟盈盈能常来看他,和他交谈。他觉得佟盈盈有知识、有气质,又长得漂亮、善??人意,是一个能相处和交流思想的女人。可是人言可畏,他又担心与她接触太多,让人生疑,以至使自己面目全非。因有了这种心态,任重在佟盈盈面前,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摆出一副长者的样子,他想用这个年龄差来拉长人们视觉上的距离。
“我要暂时离开这座城市。”
“去哪里?”
“去香港帮助父亲联系出版的事情。”
“多久?”
“可能半个月,也许不止。”
“去吧!你爸爸这里,我们会帮助照料的。”
“我来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他希望你能帮助他成全一项事业。”
“有可能吗?”
“有!不容置疑!”
“那就好,不过我不相信你这样说。”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但你应该相信一个为了事业一辈子执著奋斗的老人。”
“当然,我会认真思考你提出的问题。”
“那我的任务完成了,再见!”佟盈盈立即站了起来,她眨着美丽的眼睛,朝任重挥了挥手,准备离去。
“慢点!佟盈盈,我写了一首诗,一直想给你,你就带着它去香港旅行一回吧!”
任重伸手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信封:“现在不准看,行吗?”
“行!”佟盈盈说完,猛然扑到床前,伸开双臂搂着任重,在他的前额上亲了一个响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