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庄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何家的权,王家的印,李家当陪衬,赵家跟着瞎胡混。”木庄一直是何家掌权。木庄的支书和城里的工人一样,可以接班,老子当了儿子当,一辈辈传下来。传到何老钟这一任,因为何老钟没有儿子,就把位子传给了侄子何长山。王家一直当大队会计拿着公章。李家不是大队长就是副支书,总是给何家当配角。而赵家呢,充其量混个小跟班,比如现在的广播员台乱,就是赵家人。何家这么多年一直红旗不倒,凭的是什么?何家人忠勇,党员多。抗日战争时期,何家参军的人最多,打起仗来个个不要命,把脑袋掖到腰里跟日本人干。何家人正派,不欺生不欺弱。参谋长不是木庄人,何家人把他当客一样敬。参谋长没娶老婆,冬天的棉、夏天的单,都是何家的女人帮他拾掇。何家的家风也特别好,这么多年,何家从没有出过偷鸡摸狗的事,就连娶的媳妇们,也都品行端正,从没惹过闲言碎语。
支书跑了,大队长李东生就成了村里的老大。
李东生四十出头,个子不高,身材偏胖,圆脸盘,小眼睛,不笑不说话,绰号“不惹人”。李东生是个和事佬,无论什么事他都保持中立,好像墙头上的草,哪边刮风哪边倒。李东生的大队长也是个摆设,他从来不管事,村里的事都是何长山说了算。
八个生产队的钟都没敲响,让李东生着了慌。何长山失踪了,村里的事他也就没了依靠。八个生产队一起停工,可不是个小事,让公社领导听说了,他担不起。支书失踪了,团书记跑了,大队会计家里乱了套,他想开个会也召集不起来了。李东生对八个生产队长很生气,虽说他不揽权,但萝卜不大,长在了埂上,好歹算是大队长,他们竟然没有一个向他请假,都擅自停了工,也太拿豆包不当干粮了。李东生真想把这几个生产队长都撤了,反正找几个新队长也不是难事,好多人都想着干呢。可是,新找的队长社员们服不服?他没有把握。别小看生产队长这个官,不是谁都能当的。有勇无谋的,社员们怕而不服,干活捉迷藏,磨洋工。有谋无勇的镇不住人,社员们拿着不当事。生产队长既要会笼络人心,又得敢说敢当不怕得罪人。八个生产队的队长,都是支书何长山精挑细拣出来的,随便提溜出哪个来,都能顶住。把八员大将都换掉,打死李东生也没这个胆。但这件事不处理,村里的工作怎么办?他的面子怎么办?杀鸡给猴看倒是个好办法,但先杀哪只鸡呢?李东生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得罪谁他都不愿意,况且八个人犯错,拿一个人开刀,他也觉得不公平。
正当李东生为生产队停工的事发愁时,赵家抬着死人到贵生家的事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村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他这个当大队长的,不出面根本说不过去。虽然他知道去了也不一定能控制局面,但这个过场他是必须要走的。
李东生硬着头皮到了贵生家,一看这样的阵势,他的心就打战,他浮皮潦草地在院子里说了几句,见不起什么作用,就安抚了一下贵生和兰香,找了个要到公社开紧急会的借口,从贵生家退出来了。
李东生去找何老钟。何老钟自从得了肝病,已经不大管村里的事了。何长山跑了,村里又出了人命事,李东生收拾不了这一摊子,只能找何老钟出马了。
何家到了何老钟这一辈,人丁开始衰落了。何老钟弟兄两个,何老钟是老大,何长山爹是老二。何长山爹三十多岁就得肝病去世了,留下一儿一女。何老钟只有仨闺女,没有儿子,两家守着何长山这根独苗。何老钟把何长山当儿子看待,供他上学读书,高中毕业后,还送他到部队当兵。复员后,又让他进了支部。何老钟得了肝病,就把支书的位子传给了他。
李东生心急火燎地把村里的事汇报给了何老钟,何老钟慢慢悠悠地摇着手里的蒲扇,耷拉着眼皮不说话,好像李东生说的话他根本没听到耳朵里。李东生心里有了怨气,不由就发起了牢骚,都是长山这小子,惹了这么大的乱子。
何老钟眼皮一抬,斜了李东生一眼,不紧不慢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乱子是俺长山惹的?
李东生心里一惊,坏了!这样的事,就是心里明白,嘴里也不应该说出来。李东生连忙改口说,村里的工作是大事,大宝家的事是小事。
何老钟摆了摆手,不对,村里的工作是小事,死人是大事。
李东生连连点头,对,人一埋,什么事就一了百了了。可是,现在火正大着呢,这人不好埋啊。
何老钟把手里的蒲扇使劲呼扇了两下,然后说,火大再给它扇扇风。
李东生不解地说,越扇火越大啊。
何老钟说,火着得越大,灭得就越快。
李东生的小眼眨巴了两下,明白过来,他起身说,我懂了,我这就去办。
何老钟的老伴不赞成何老钟的话,她说,本来事就大,你再这么一挑唆,贵生家可就遭殃了。
何老钟瞪了老伴一眼,你懂什么?王家的火越大,咱何家的火就越小。
说到这里,何老钟抬起头,狠狠地骂了一句,长山这个王八羔子,等他回来,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赵家闹腾了一天,也没闹出个结果。乡亲们吃喝完,见事态没有进展,陆续回家去了。少了众人的围观,赵家的闹腾就没了意义。撤走吧,成了自己拉屎自己吃。不撤吧,贵生不接招,也没地方下手。正当赵家骑虎难下之时,李东生来了,他进门就说,有了冤屈就诉,该哭就哭,该闹就闹。
有了大队长的支持,赵家的胆子一下就大了,大宝抄起个铁锹,把贵生家的大锅砸了。大宝这一砸,事态不可控制了,尽管李东生一再阻拦,但根本不管用了。憋屈了一天的赵家人,可也找到出气的地方了,也就一袋烟的工夫,贵生家里里外外就被砸了个稀巴烂!
李东生傻了,他的本意是让赵家人闹腾一番,喊叫喊叫出出气,没想到事情发展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李东生懊悔不已,心里想,这回可把贵生给得罪大了。
东西既然砸了,也无法挽回了,李东生只好赶紧收场,气出了,都回家吧,有事明天再说。
赵家人心理平衡了,大队长又发了话,也就顺坡下驴开始撤了。台乱不走,说要为婶子守灵。李东生摆出了大队长的架势,把对赵家的不满统统发泄到了台乱的身上。李东生指点着台乱训斥,你大小算是个干部,怎么一点儿觉悟也没有?毛主席说过,要文斗不要武斗,你怎么能用打砸这样的方式,来对待自己的革命同志。你知道不知道,打砸是犯法的。你还是个党员呢,你的党性在哪里?
李东生把事情上升到革命同志和党性的高度上,台乱觉得事情严重了,他连忙为自己辩解,家里死了人,我总不能不管吧?李东生说,该管,可怎么个管法,你想过了吗?
台乱不言语了,李东生挥手对台乱说,你走吧,回去和你们家里的大辈们好好商量这事该怎么办,天这么热,棺材里的死人恐怕要发了。
台乱觉得李东生的话有道理,就起身走了。大宝跟在台乱的后面,也走了,只有四宝不动。小孩子离不开娘也正常,李东生没好意思撵四宝走。
李东生训斥台乱是让贵生听的,事情是他引大的,他怕贵生记恨他。台乱和大宝走了以后,李东生凑到贵生面前,不好意思地摊开手说,贵生,你看这事闹的……贵生不容李东生说话,直接就问,东生叔,我和你有冤有仇吗?兰香也指着砸坏了的东西,哭着对李东生说,过不了了,你把俺家害惨了!
两家闹事,把火引到了自己这个局外人身上,真是太失策了,李东生赶紧表白,贵生,刚才你也听到了,我也没少训台乱……贵生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别说了,我还不了解你?刀切豆腐两面光。李东生的脸热辣辣的,见贵生一时无法原谅他,就讪笑两声走了。
李东生走了以后,兰香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贵生也蹲在地上,闷头掉泪。翠竹端着几个玉米面饼子进来了,她拿起一个饼子先给贵生,贵生低头摆了摆手,不接。给兰香,兰香只顾哭,也不接。翠竹看了一眼四宝,迟疑了一下,把饼子递给了四宝。四宝瞪眼看翠竹,把手背在后面。翠竹只好回头再劝说兰香,嫂子,别哭了,多少吃点,你不为自己,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啊。
翠竹这么一说,兰香哭得更厉害了。她浑身哆嗦,哭得喘不过气来。翠竹连忙又劝,嫂子,你别哭,当心身子呀。翠竹的话音刚落,兰香突然捂着肚子喊起来。翠竹一看情况不好,忙对贵生说,贵生哥,快点,嫂子恐怕要生了。
贵生慌忙站起来,兰香的哭喊声更大了。翠竹说,赶紧送医院吧。贵生抬头看了看天,说,天快黑了,没车没辆的,去医院恐怕来不及。兰香忍着痛喘息着说,不去医院,我生了俩了,不碍事。兰香让翠竹扶她到屋里去,翠竹担心地说,嫂子,我没经验,去叫俩上年纪的人过来吧。
兰香摇头说,不用。
翠竹和贵生扶着兰香到了屋里,屋里的炕也被赵家人砸塌了,被子褥子都被扔在了屋地下。翠竹只好把被子在屋地下铺开,让兰香躺了下来。女人生孩子,男人是不能在场的,贵生出去了。
兰香的叫声撕心裂肺,在院子里站着的四宝,从没听到过这样的喊叫,他害怕了,顾不上躺在棺材里的娘,撒腿朝外跑了。
一声婴儿的哭叫,从屋里传出来。贵生几步就到了屋门口,问翠竹,小子?
翠竹在屋里答,闺女。
贵生迈过门槛的脚又退了回来,他扭身坐在门槛上,一声不吭。
翠竹把屋里收拾好了以后,喊贵生,进来看看吧,小妮俊着呢。
贵生没好气地说,一个小妮子,看什么看?
翠竹知道,贵生一直盼小子,生了闺女不高兴,也就不勉强了。她对兰香说,嫂子,你先躺着别动,我去家里给你倒碗红糖水。
翠竹走了以后,贵生进屋,对躺在屋地下的兰香说,又是一个小妮子,你说咋办?
兰香不明白男人的意思,问,你说咋办?
贵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送人。
兰香急了,不!
贵生说,你不咋办?就咱家现在的情况,怎么养活她?
兰香嘤嘤哭了起来。
贵生不耐烦地说,谁让你的肚子不争气,光会生闺女。就这么定了,一会儿翠竹过来,让她帮忙找个好人家。
兰香把孩子紧紧揽在怀里,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