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翠竹都没到珍珍家。珍珍把商店交给花儿打理,主动去找翠竹。翠竹坐在屋檐下晒太阳,见珍珍过来,连忙起身让座。翠竹的客套让珍珍觉得别扭,以前到翠竹家,她可不是这样,她会说,凳子在一边放着呢,想坐,自己搬去。翠竹的客套显露出一种生分,看来她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珍珍笑嘻嘻地与翠竹开玩笑,日头这么毒,别把你的脸晒黑了。翠竹不冷不热地说,晒黑就晒黑吧,反正我这脸也不值钱。珍珍听出来了,翠竹是故意给她搞话头儿,就装糊涂没话找话,想缓和气氛,翠竹的脸上却一直乌云滚滚。老是珍珍一个人说话,翠竹也不搭腔,珍珍觉得没趣,就找了个借口走了。
珍珍走了以后,翠竹咣当把大门关上了。她心里憋着火呢!本来表嫂就对这门亲不满意,这下可也逮到理儿了,说翠竹没准儿,说话跟放屁似的。翠竹臊得脸上直冒汗,但却不敢回一声,毕竟理屈矮三分。翠竹几乎是倒着从表哥家出来的。她对花儿恨得牙吱吱的,自己活了五十多岁,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在木庄,她虽然不是村干部,也没有多少钱,但也算是个有脸面的人。她喜欢说媒,纯粹是爱好,不图钱,不收礼,更不端媒人架子。木庄有谢媒人的风俗,婚礼结束后,男方的父母带着新婚的小两口,带上烟酒糖茶等礼品到媒人家表示感谢,表示媳妇上了炕,没把媒人忘。一些处事实在的人家,按老礼儿办事,婚礼结束后,带上东西谢翠竹,翠竹急眼似的闹腾,一包瓜子一包糖留下,其余的带走,不然给你扔出去。
现在是商品社会,人们做事往往与利益挂钩,说白了,当媒人不就是图个媒人礼、喝个媒人酒吗?翠竹能做到这样不容易了,木庄的人都说翠竹是个难得的好人,就是那个腻歪女人,虽然对翠竹欲擒故纵的说媒方法有点不满,但后来见闺女女婿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也就开始念翠竹的好了。这么多年,翠竹说媒都是皆大欢喜,像这样两头不落是的情况,她还是第一次遇到。翠竹越想越生气,出了一嘴的燎泡,疼得连饭也吃不去。表哥表嫂数落她,她无话可说,谁让她办了没理的事呢。可是花儿抢白她,她接受不了。在木庄,给闺女说婆家小子说媳妇,都算是尽情,花儿这么大了,这样的道理她不明白?就是花儿不明白,珍珍也该明白,花儿抢白她,何长山嚷花儿,珍珍却一声不吭,这不明摆着是没把她放在眼里吗?这么多年,翠竹待珍珍不薄,她和何长山刚回木庄的时候,村里的乡亲谁正眼看她呀,走到哪里不是让人指指戳戳?只有翠竹答理她,不光偷偷接济她,还陪她说话,帮她干活。何长山当支书了,有人背地里说,翠竹和珍珍好是为了巴结何长山。这样的话翠竹听到过,可她不在乎,和珍珍原来咋样现在还咋样,她心里坦荡着呢。
巴结总得有个目的吧,这么多年,翠竹沾了什么光呢?村里修路、植树、打扫卫生等,都给工钱,妇女们都争着抢着干,何长山也找过翠竹,翠竹都推掉了。翠竹扪心自问,她和珍珍的交往问心无愧。就是给花儿说媒,也是为她好,到木庄的大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她翠竹给花儿说的人家怎么样?对得起她花儿吗?翠竹相信,听过的人十个有九个会说花儿不识抬举。这样的好事,是烧高香也求不来的呀。即使亲事不成,花儿也该领情,她非但不领情,还拿狠话噎她,说什么玉皇大帝的儿子也不嫁,她以为自己是谁呀,张狂得没边了,木庄快放不下她了。
这样的闺女,不给点颜色看看,以后说不定还会做出更不靠谱的事儿来。珍珍说她把花儿惯坏了,翠竹不这么认为。虽然现在社会开放了,男女之间也可以自由恋爱了,但在木庄,自由恋爱的毕竟还是少数,大部分儿女的婚事,父母能做一半的主。翠竹就不信,珍珍和何长山就一点儿做不了花儿的主。何长山可不是一般人,他能当了全村人的家,难道就弹不了个花儿?花儿毕竟还是个孩子,能有多少道道念呢?珍珍也是木庄的人精,说服花儿还不是小菜一碟?关键是没有诚心。既然不诚心,干吗还让翠竹说呢,这不是耍她吗?翠竹的肚子像灌满了气的皮球,胀得难受。她在家里再也待不下去了,她不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她要出去找人掰掐掰掐。
翠竹来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总不能随便拽住一个人就说吧。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么多年,她只有珍珍一个朋友。翠竹正走神,忽然听到有人喊她,寻声一看,四凤在斜对面冲她招手。翠竹看不上四凤,不愿意答理她,但碍于面子,只好应了一声。四凤朝翠竹走过来,翠竹下意识地朝珍珍的商店斜了一眼,看到珍珍从门口露了一下头。翠竹忽然很想气气珍珍,故意大声对四凤说,四凤,没事到我家去呀。
四凤一进家门,翠竹就有点后悔了。她和四凤很少交往,也就是见面说句话的交情,这样把她请进家里还是第一次。俩人本来不是一路人,就是坐在一起也没什么话说。翠竹的脸又阴了下来,她给四凤搬了个凳子,让四凤坐下,心里打定主意,什么话也不和四凤说。前段时间,就是因为她给四凤说了飞虎和花儿的事,才惹了那么大的风波。
翠竹不说话,四凤却拉开了闸门:这两天把我气死了,我给台乱家的儿子说媒,没想到他不识抬举,非但不领情,还不说正经话。翠竹一下感兴趣了,原来四凤也在说媒呀。看着四凤涨红的脸,翠竹心里说,你以为谁都可以说媒呀?连我这个老手都栽了,何况你?四凤向翠竹诉苦,你说说,就台乱家的破烂光景,谁愿意管他的事儿啊,要不是我家四宝念及是本家,三番五次让我给赵明说个媳妇,我才懒得跑闲腿呢。翠竹不由问四凤,说的是谁家的闺女?四凤撇着嘴说,就他家的条件,本村谁愿意把闺女嫁过去呢?只好给他说我娘家的一个远方侄女,闺女就是个子矮点,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原来四凤和她害的是一样的病,翠竹不由叹口气说,婚姻的事儿,不能勉强,既然俩人不对眼,就算了。四凤说,什么俩人不对眼,根本没见面。翠竹奇怪了,不见面,你说的什么媒呀?四凤说,就是为这个上火呀,我好心好意给赵明说媒,结果他连面都不见,我气不过,数落他,莫非想娶七仙女呀。你猜他怎么说,就是美国总统的女儿,我赵明不喜欢,也不见!四凤这句话,一下引起了翠竹的共鸣。
怎么现在的年轻人说话都这么盖呀,花儿说,玉皇大帝的儿子,她不喜欢,也不嫁!翠竹心里的话冲到嘴边了,她不再迟疑,把给花儿说媒的经过原原本本和四凤说了一遍。说完后,张开嘴,让四凤看她嘴里的燎泡。四凤骂起了花儿和赵明,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让他们一辈子打光棍吧。翠竹也跟着四凤骂起来,对,让赵明当和尚,让花儿当老闺女。四凤说,咱们不光不管他们,还要到大街上摆列他俩。翠竹说,对,看谁以后还敢给他们说媒!俩人越说越解气,越说越痛快。说了一番,骂了一通,翠竹觉得肚子瘪下去了。俩人说累了,翠竹就给四凤烧水泡茶,泡的是男人从南方带回来的好茶。四宝经常朝回带茶,四凤懂得茶的好赖,翠竹泡这么好的茶叶给她喝,四凤很高兴。四凤一高兴就容易激动,一激动就容易说心里话。四凤喝着茶,就和翠竹敞开了心扉,连四宝在外面找女人的事也和翠竹说了,说着说着眼里就掉了泪。四凤一边掉泪一边说,别看我不缺吃不缺穿的,心里其实苦着呢。你说说,哪个女人愿意自家男人在外面找人呢?我也是没办法的事,俩孩子都这么大了,不凑合着过又能怎么样呢?我姐的家搞成了这样,总不能再走我姐的老路吧,打掉牙往肚里咽吧。
翠竹望着在她面前掉泪的四凤,心一下软了,对她的坏印象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前只看到她不好的一面了,没想到她也不容易。四凤这么掏心掏肺地说话,让翠竹觉得四凤和她很近,甚至比交往了多年的珍珍还近。珍珍从来不和翠竹说心里话,翠竹问了好几次她那三年到底在哪儿躲着,珍珍死活都不告诉她。翠竹的婚姻,是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俩人没有浪漫的过程。翠竹喜欢听浪漫的爱情故事,她觉得,珍珍和何长山结婚都这么多年了,即使说说自己的故事也没什么呀。女人之间,什么叫知己?不就是相互说说私房话,念念是非嘛。有的女人之间,还相互说夫妻床上的事儿呢。
翠竹觉得珍珍就像天上的云,只能远望,却抓不到手里。而四凤就像清澈的水面,一下就看到了底。俩人第一次交谈,四凤就和她说了这么多的知心话,翠竹心里的天平不由自主地向四凤这方面倾斜了。她诚心诚意地安慰四凤,让她想开点,现在的社会,外面的诱惑太多,男人犯这样的错误,也是常事。为了让四凤心理平衡,她还故意编瞎话安慰四凤,说她家根柱在外面跑大车的时候,好长时间不回家,憋得慌了,保不准也在外面找小姐,但她从来没问过。男人嘛,总比女人多一泡屎尿,管他到哪儿倒腾呢,只要不忘了回家的路就成。翠竹这么一说,四凤心理平衡了一点,她咬牙说,反正他给外面女人的钱,不如咱落下的多。
俩人说了这么多的知心话,关系更近了。四凤这个人,高兴了什么话也说,什么事儿也做。第二天,她就提着一盒好茶给翠竹送过来了。翠竹说什么也不要,四凤火了,你当我给你送礼呀,我可不是给你的,是给我自己准备的。怎么?以后不欢迎我进门了?翠竹看出,四凤给她茶叶是实心实意,就收下了。一盒好茶,少说也是上百元,翠竹心里不落意,就想补偿。四凤家没种地,翠竹就送给了四凤一大篮花生,摘了嫩玉米也让四凤过来拿。四凤也不客气,翠竹给什么她就要什么。当然,四凤也经常把四宝从省城带回来的稀罕东西送给翠竹。开始翠竹不习惯,后来也收得心安理得了。每一次四凤送东西,翠竹都在心里感叹,木庄人都说四凤抠,怎么对自己这么大方呀。
翠竹和四凤的关系突飞猛进,短短一个月,俩人就处得跟亲姐妹似的。四凤在电话上把她和翠竹的交往向四宝说了,四宝在电话上把四凤大大地表扬了一番。四宝的表扬,让四凤很受鼓舞,她除了吃饭睡觉,干脆长在翠竹家了,俩人一块儿聊天,一块儿赶集,还经常一起吃伙饭。
翠竹和四凤这么频繁的来往,木庄又有了闲话,一些人背地里说翠竹既爱权,又爱财。以前和珍珍好,是爱何长山的权,现在和四凤这么近,是爱四宝的钱。这样的话,翠竹也听到了,可她不在乎。别人的闲话,对于她来说,都是耳旁风,她连眼都不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