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变得越来越复杂,我只好倒过来活。
01
刚回办公室,副刊部主任武义在隔老远的地方一边眼也不眨地望着颓废地走路的方宁,好像方宁是他的杀父仇人似的,一边拿出手机来打电话。跟在方宁身后的赵勇坏坏地说:“方姐你有麻烦,武残要打电话给你了。”果然,武义这个电话狂人真的是打电话让方宁到他那里去一下。喊一嗓子可以办到的事他非要打电话,似乎打电话更能显出其领导风范。入了集团网的同事他用手机打,没入的他用固话打,总之他只打不花钱的电话。前些时候一位企业老总请吃饭,跟报社谈个合作计划,经营部的人知道武义曾与那位老总有过几面之缘,喊上他一起,吃完饭,人家要埋单的时候,他硬是多要了两包中华,老总的反感,回去后,把合作计划扔给了另一间报社。
大家都喊他武残,因为他专做脑残的破事。他其实只是一位金鱼眼的矮胖的孤寡老头,五十出头,无人无女,外加无妻,养着四五只猫相伴。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武残是一本当时被捧为先锋作家摇篮的名《龙城》的杂志的编辑部主任,提携过一些现在还享有盛名的作家。他要不是十年前被迫离开《龙城》,现在可能也是一代名编了。问题是,他离开了《龙城》,而且是很不光彩地离开的。
那么,武残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现在风头仍然很强劲的《龙城》的呢?
一,犯上作乱;
二,乱搞男女关系。
关于武残的男女故事比较有趣,被圈内人传说得活灵活现的。
话说十多年前,还不算肥的武残到中文系挑应届毕业生,没挑到应届毕业的,却相中了后来被评为全中国最漂亮的美女编辑李巧婷,顶着老社长狐疑的目光硬是把李巧婷的关系转了过来。当时李巧婷在一间化工厂上班,会写诗,一个人编一本像非法印刷品一样粗劣的内部刊物。这事说来也巧,武残去到大学的那天,正巧李巧婷也到那里去看望在学校当厨师的表哥,离开经时过一间挤满了人的教室就进去看看。这一看就跟武残认识了,就被调到很多文学青年都想挤身其中的《龙城》杂志社。
十多二十年前,文学尚未式微,大多文学女青年都以嫁给文学编辑为荣。武残的老婆也在此列。可惜的是,武残的老婆徒有其表,光漂亮,却无法生育。当李巧婷进入杂志社不久后,武残想尽千方百计把她调进来的目的就昭然若揭了,他要李巧婷给他生个孩子。他的意思是说,如果李巧婷怀孕了,他的老婆就会跟他离婚,他离婚了,就可以跟李巧婷结婚了。他这么一厢情愿地设计着,完全没有去考虑李巧婷的想法。因为孩子的事,武残要离婚,他老婆不干,说没准是你不行,我去找别的男人试试。她找了个男人,还是不行,又找另一个,找到后来,对这事就上瘾了。但她偏不跟武残离婚,说这样挺好的,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李巧婷再怎么说也读过几年大专的,不是笨蛋,她先稳住武残,说等他跟老婆离婚了他们才有可能试着交往,她是不能做第三者的。当年不像今天这开放,第三者还是个拿不出手的称呼。所以武残只好先回家去离婚,并且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原先的计划和盘托出。
正在这个时候,老社长病倒了。他还有三年就可以退休享福的时候,却病了。领导病了,但领导的位置不能总空着,于是杂志社内的气氛就变得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在老社长生病之前,武残的老婆到社里来找过他,把武残的荒唐事一股脑倒了给老社长。她只讲与武残有关那部分,她自己那些风流事只字未提,这样,在老社长面前,她就站在道德的这一边了。武残那点事,文化圈的人都知道,但既然人家当事人没说,就社长就认为那只是花边新闻,处理问题的时候不必考虑。老社长对武残的老婆表示同情之余也表示无可奈何,严格来说武残并没犯什么错误,他只是有这样的计划而已,诅咒仇人千刀万剐也不算触犯法律,更何况只是一个生小孩的计划。
这事在老社长的心里留下了伏笔。他本来对武残把能力有限的李巧婷弄到单位本来就有些意见,现在这个意见变成了反感。他大概是想,我做了几十年领导都没有给自己安排个漂亮妹妹,你倒好,还要人家给你生小孩!
群龙不可一日无首。单位里各个原来在老社长的淫威下扮成谦谦君子的大小领导们这时纷纷使出了看家本领,大家出动了培育多年的社会人脉。
在众多的声音中,武残的呼声是最高的,因为他上面有人撑腰的同时近年来取得的成绩也是有目共睹的。但是,武残忘记了,他当时只是个小小的编辑主任,上面还有副社长、副书记、副主编。他这么来势汹汹地准备把上面三位领导一脚踹进垃圾堆,自然要惹火烧身。
得意洋洋的武残鄙视妻子的挑畔,搬到单位的集体宿舍。他的房间离李巧婷的大概有十余米,中间隔着一男一女两位同事。
壮年男人的冲动武残有,但他不敢到外面去花钱打野食,在单位目前这个敏感的时期,万一打野食的时候遇到严打的话之前所有的一切努力都会付之东流水。那么对李巧婷的意淫就更着痕迹了。他大言不惭地对李巧婷宣称,只要他一当上社长,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帮李巧婷出一本诗集。
据说他一边讲这些还一边对美女动手动脚,好像还在没有得到默许的情况就兴奋地触摸了人家身体的某些部位。
武残后来被杂志社扫地出门是因为李巧婷给有关领导提供了武残与她的对话录音。
《龙城》杂志社新的领导上任后,李巧婷荣升办编辑部主任,同时,龙城出版社还给她出版了一本诗集外加两本散文集,她拿是是百分之十的版税。后来,江湖传说,在武残向李巧婷下手之前,人家已经跟后来的领导情投意合了。
灰溜溜的武残回家要跟老婆共修旧好。他老婆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李巧婷所做的一切,是她教导的结果。
老婆告诉他这些,目的是想告诉他,女人是可怕的,没事别在女人身上瞎折腾。
武残一气之下扔开老婆,扔开南方的一切,北漂去了。一飘就是七八年。
武残最终回到南方,托关系投身于以前他看不上眼的《凤山日报》社,是因为他在北京走投无路。在北京,一个大男人,一个曾经历过辉煌的男人每个月赚千把块钱,不是走投无路又是什么?
据说他离开《龙城》的时候扬言,不混个人五人六不回省城市。
武残与他老婆在法律上虽然还是夫妻,实际上已经十余年没有见过面了。
有好事者劝武残结束了那段有名无实的婚姻,再找个老婆,武残一哂道:“到了我这个年纪,你说我还能对女人提得起兴趣吗?哀莫大于心死啊我这个人。”闻者无不掩嘴而笑。
武残对广大妇女心怀怨恨,尤其是方宁这类长得漂亮又不识抬举的妇女更是首当其冲。有次他喝酒时漏了嘴,说方宁长得像他老婆年轻的时候。
方宁不怕武残,虽然她刚刚才去到副刊部。方宁不怕不是胆量大,是因为厌倦。她已经厌倦了与报社有关的一切,区区一个副刊部主任在她面前又有何威信可言?
武残的心情似乎不错,跟方宁开玩笑:“你眼睛怎么像进了沙子似的没有一点神采?我说方宁,你可不能像那谁一样做个怨妇。”
“神经病!”方宁心里骂道,嘴里却说:“我真的像怨妇吗?噢,太好了,我成功了。”
“什么成功了?”愚蠢的武残白痴地问。
方宁用前电台台柱刘菲菲的口吻说:“我本来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悍妇的,现在变成了怨妇,你说这不是成功又是什么?”
武残没能听懂方宁的冷笑话。方宁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悍妇和怨妇有什么区别?”武残问。方宁耸耸肩走开了。
武残真心把方宁叫住,给她布置任务。
省宣传部下个月要在凤山市举行一个关于如何建设文化大省的会议,所以“新市民精短小说”的大赛要提前结束,并以此大赛作为本市最大的成绩在会上作重点汇报。时间紧迫,本周内七位评委将来凤山市进行封闭式的终审工作。方宁的任务很重,一是要在评委到来看把所有参赛作品看完,二是在大赛期间跟评委一起住进酒店负责他们的起居饮食,其三是做好全方位的跟踪报道,从现在起每天不少于一篇大赛的特稿,第四点是大赛结束后负责两个版的专刊的任务。前面几项还好,第四项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两个版,除了图片外,起码还需要万把字。小说大赛这点屁事,搞成9·11这样的规模,至于吗?
这还不止,方宁准备离开唾沫横飞的武残的时候又被叫了回去。他告诉方宁,《凤山电视周报》的记者陆周到时候会跟她一起陪这些来自全部各地的著名学者、评论家,也要住到酒店去,也有采访任务。
这就有些奇怪了,日报和电视周报河水不犯井水,怎么混一块来了呢?
武残说这是集团的意思,大家都是兄弟单位,应互相帮忙,互相扶持,人家电视周报是在帮我们,高风亮节。
“随便了。我又不是领导。”方宁抛下这句话就回家去了。她觉得烦,武残嘴里吐出来的字,每一个听上去都像不怀好意,令她非常不耐烦。
陆周这个女人方宁是知道的,当年的文学女青年,命好,嫁了个开广告公司的有钱的老公。她本来是一间汽修厂的仓管,后来因为老公的公司跟电视周报有了长期的合作关系,她便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到电视报做记者。陆周家里有钱,不在乎自己打工赚的这点零头,她在乎的是身份。方宁看过她写的东西,初中生的水平。但是,这女人也是有优点的,场面上吃得开,知道怎样利用先天条件,号称千杯不倒,遇事还舍得用钱开路。
连续几天,方宁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新市民精短小说”,总算抢在著名人士到来把入围小说全部看完。方宁感觉挺开心的,这几天是她近几个月来过得最踏实、最称心如意的几天。方宁压抑得太久了,突然找到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去做的一件事,那种充实和愉快令她像回到了少女时代,单纯地、踏实地。
这次凤山日报社算是下了血本,请来的都是国内一流的评论家、作家。这年头,请十余号名家过来开个会也没啥了不起的,所谓的评奖,有吃有喝,有专家费收,又可以见见老朋友,无非是现场发挥,讲几句不痛不痒的所谓的评论,又何乐而不为?
到凤山市来的每一位让文学青年如雷贯耳的著名人士,武义以为那是他自己脸上的一块块金箔。赵勇私下里跟方宁说这几天武残的眼睛一个劲地冒贼光,打了鸡血,斗志昂扬。方宁笑:“他打鸡血,你打狼血,你更狠。”
听到赵勇这么说,方宁心里地感叹武残武义真是不容易,在《龙城》被大家联手弄得名声扫地,被美女李巧婷卖得血本无归,北漂数年弄得走投无路,来到《凤山日报》社像隐姓埋名一样耷拉着脑袋好长一段时间,现在终于有个场眉吐气的机会,真是不容易。
在凤山市这种小地方呆久了,人会变得像没见过大场面的土包子,见了名气大的人就会不自觉地朝后缩。还好,莫语、叶千行、谢风帆等名人都是没有架子的,有时候活干完了要打牌不够人还把方宁拉过去凑数。倒是陆周的表现让方宁佩服,她喝酒的那个潇洒劲,跟名家们眉飞色舞的能力,跟他们合影时的交融,十个方宁加起来也自叹不如。
陆周跟方宁同住一个房间,让方宁有机会亲睹了妖艳美人真实的面目其实也挺友善的,人家左一个方姐姐,右一个方姐姐,把方宁喊得骨头酥酥的。陆周说很荣幸能与方宁这个传说中的美人加才女同房,以后有机会一定多多向方宁请教。方宁一听这种话心尖就要犯堵。太假的奉承话比真正的批评还能考验人的心平气和。方宁终于明白到这个女人文化这么低也能在凤山市文化圈混得像尊人物是有道理的,她有张好使的厚脸皮。
几次讨论,几个会议,再到几处风景区走走,活动完满结束,皆大欢喜。
庆功宴上,方宁看到妖艳的陆周与依旧臃肿的武残把酒言欢,像跳贴面舞一样跳交谊舞,心内突然闪出不祥的预感。方宁下意识偷拍了几个他们有些出格的镜头。方宁觉得自己这样做挺不厚道的,也不明白自己以后拿这相片做什么用。方宁想,如果一个女人要犯贱,男人大概是不用讲究的,什么类型都可以。
用笑容送走著名的评论家、作家们后,方宁板起脸孔在家里苦战一天,洋洋洒洒写下一万多自以为满纸风流的文字。方宁像个没发表过文章的理想远大的女青年那样把文章分别发给高大伟和赵勇看。高大伟的回复很简单,也很有领导风范:不错,不错。赵勇热情洋溢地打电话来表示景仰之情,还说方宁果然是传说中的美女加才女云云。
方宁兴冲冲地打电话给报社的摄影记者,让他把活动的相片发过来,她要挑选与自己文章匹配的专业相片。
方宁高兴得太早了。她的版面,两个版面,全部都让给陆周了。
这是非常奇特的事情,《凤山日报》自创刊以来都没有发生过的这样的事。不仅如此,计划内的这两个“新市民精短小说”大赛特刊版面内的相片,用的也不是本刊专门派出去的摄影记者的,用的也是陆周的——卡片机拍的相片。
发稿会上,武义力排众议,强行实施了这一不合理行为。方宁有气无力地拒绝了。她觉得很累,坍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