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李东文      更新:2019-10-11 15:17      字数:4859

这郝大姐也像向华一样是外省到这里来打工的,只是她的经历,比起只在服务行业做的向华来说,复杂得太多了。

郝大姐是典型的自来熟,不用人家问,她就开始了自我介绍。她13年前跟丈夫一起来到凤山市,在一间民营工厂里打工,她做仓库,丈夫在车间里做技术员。有一次,老板无故克扣工人的工资,她带着几个被欺负的工人跟老板理论,闹到了劳动局。大家的工资讨回来了,郝大姐和她丈夫几乎同时被炒。之后,她丈夫再也不肯跟她在同一间工厂打工,说一个家有一个傻子就够了,两个都傻的话,就算全家不饿死,早晚会被无良的老板打死。郝大姐在各个工厂里打工,两年内先后换了四间工厂,都是因为替工友出头,向有钱有势的老板以及老板的走狗们讨还公道等而失去了工作的。到了第三个年头,郝大姐算是看透了,像自己这样打工,就算打到进黄土的那一天,也只是一名有勇无谋的人,一怒之下,进了保险行业,做起了已经令很多一穷二白的人发了财致了富的保险业务。

说到这里,郝大姐口渴得很,要去给自己倒杯水,眼明手快的钱强生连忙添了水。趁这空当,向华说:“郝大姐,您在家里,您的丈夫是不是都听你的?”郝大姐一笑说:“以前他不怎么听我的,这几年是越来越听话了。所以有时候我开玩笑说他是个倒着活的人,越往后活,就越像小孩子,什么都要大人来指导。”

郝大姐这话说得有水平,既表现了自己的领导才能,又在有意无意中强调了自己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向华下意识望了钱强生一眼,正好遇到他投过来的目光,但钱强生躲开了。向华心里恨恨的,又不好表现出来。心想,等郝大姐走后再跟他算账,但转念一想,自己都得白血病了,这账还怎么算?向华内心悲苦,又自怨自艾。

向华这细密的心理活动,大男人钱强生如何能知?他看到向华脸上的表情在低头抬头间转换了好几种,还以为她累了,没多想,顾自与郝大姐加强沟通。

钱强生毕竟是个生意人,触觉敏锐一些,只交流片刻,他已经感觉到郝大姐身上有一股旁人没有的能力和气势。他刚刚才知道向华得了这么严重的病,说实在的,他还没有从打击中走出来,还没能真切地体会到真正可怕和无奈,他只是听从直觉的安排。这个直觉就是,眼前这位热心人郝大姐,很有可能就是向华的救命稻草。既然是稻草,那么就必须要好好地对她表示景仰之情,让她有成就感,让她更加切实可靠地来做向华的稻草。于是,钱强生对郝大姐的巴结,就更着形迹了。

护士来给向华输血。

病房内一时哑雀无声。那血高悬床头,悬在坐各人的头顶上,消声器般把各人的声音都吞没了。

“这一袋血,要五六百,”向华说,“200cc,昨天输了三袋,今天还要输两袋。不知道明天还要输多少……”

钱强生一时找不到话来安慰,就伸出手来,轻轻握了握她那只没有插针头的手。

郝大姐说:“钱的事你不要放心上,由我来搞掂。”末了又加一句:“别担心宝贝,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她这句“别担心宝贝,一切都在控制之中”说得有些古怪,有些像电影对白。向华和钱强生后来才知道,这句话其实是郝大姐的口头禅,她对谁都这样讲。

郝大姐继续她的演讲。后来,钱强生跟向华聊天的时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郝大姐多读几年书,以她那样的口才和能力,搞不好能做官,而且是职位很高的官。

向华在不知不觉间合上了双眼沉沉睡去。

据郝大姐讲,在她背井离乡13年中,挣钱最多,也是最让人正眼看待的,是她做保险那几年。短短的几年内,郝大姐买了房子买了车,还把一家人的户口都迁了过来,做了真正的本地人。就在郝大姐的保险业务如日中天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面的人都说她疯了,被丈夫关在家里。郝大姐说:“我才不管人家怎么说我呢,我只是不想出门罢了。在家里呆着招谁惹谁了说我是疯子!”

“那你什么时候又出到社会中来的?”钱强生问。

“去年,”郝大姐说,“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夏天,家里太热了,我肥,最怕热,只好又出来了。”

在重出江湖的这一年里,郝大姐成立了“郝大姐爱心小屋”,帮助那些没钱治病的人,做义工,为需要移植器官的人搭桥牵线。“我手上有几十份需要器官的人的名单。不过——”说到这里,郝大姐叹了口气,“做这些事情,有时也挺让人气愤的,很多人都说我是骗子,说我是神经病——更可恨的是,上个月,我帮着联系的那个眼角膜移植手术,正在做手术时,我让家属留个电话,以便以后好联系,也好跟进手术的情况,哪里想得到,那些家属死活不肯留电话,好像怕我会上门去讨钱一样……”听众们见郝大姐动了气,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她,说那杀千刀的家属的良心让狗吃了。

正说着,向华醒过来了,眼睛眯缝着,抬起胳膊肘儿搭在额头上,挡住有些怕光的眼睛。她想不明白,郝大姐为什么要在这里呆这么久而且还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郝大姐喝下手中的第五杯水,正准备要跟向华说些什么的时候,护士进来招呼向华去做检查。郝大姐就说,明天,或者后天,她抽空再到这里来看向华,到时候她会带一个详细的计划来。

06

夜里的时候,向华打电话给方宁,跟她细细讲了郝大姐到医院来的情形,末了,问方宁知不知道郝大姐这个人。

方宁不认识郝志华这个女人,但她对向华说:“有人肯站出来替你奔走总是好的,你就放宽心治病吧。”每次跟向华通电话或想起她,方宁眼前总是出现那张没有血色的脸。

向华又说输过血,吃了药,头不晕了,脚也没那么肿了,胃口好了解些,诸如此类。

方宁一一听着,身上突然涌起鸡皮疙瘩,有了个不祥的预感。

向华在医院里住得可能有些孤独,跟方宁说起电话来都有些不想挂断。方宁听得久了觉得累。她的耳朵又开始嗡嗡乱响了。竟有点焦虑。

近段时间以来,方宁有些怕扎堆的女同事。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七嘴八舌地八卦这个八卦那个,嗡嗡嗡地说个没完没了,让方宁听得头皮发麻,大脑缺氧一样发蒙。方宁回家把这些跟丈夫宋飞讲,本想赚点怜惜,但宋飞却笑称,她这是因为用耳机听音乐的时间太长,用电脑的时间太长,导之内分泌失调……方宁顺手拿起桌上的橙子砸他。

上午,方宁到一个小工厂里采访一个被厂长欺负了的打工仔,回去时,看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坐在大楼前的台阶上,觉得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回到办公室,经过高大伟的房间时突然想起,那女人就是阿春。

方宁还在走廊中暗自笑话高大伟的时候,听到负责接电话的小姑娘又拿着话筒在那里解释何向华现在的情况如何、住在哪间医院等,赶忙停了脚步。她转念一想,决定去高大伟那里调侃他几句,一来躲电话,二来跟和蔼可亲的高大伟高主任诉诉苦。

高大伟人模狗样地不安慰方宁,反倒说:“如果你像我这样做了主任,就不用再做像现在这样奔波劳碌了——你还没有做领导,怪不得别人。”方宁笑道:“我打算去告诉阿春,我们高大伟主任很快又要高升了……”高大伟不屑,说人家阿春又不认识你。方宁说:“她不认识我不要紧,我认识她就行,她现在正坐在楼下的台阶上……”高大伟双手一摊说:“我不想活了。”

大概在两年前的春天,这个叫阿春的女人,抱着还在吃奶的女儿,到报社来找高大伟。高大伟既然是高主任,又是刚刚升为主任不久,意气风发着,是全报社的焦点人物,自然要在民女阿春的身上表现表现他非凡的领导者风范……保安问阿春找高主任有什么事。阿春很奇怪地看了保安好几秒才说:“我找他有什么事,见了他的面,我自己会跟他讲。”保安不让她进来,她就跟保安说:“我找高大伟有事,难道要告诉你才可以吗?呸,锤子,看门狗,也配问我找高大伟有什么事!”保安被她这样理直气壮地一骂,心中疑惑,气就短了。保安的疑惑是有原因的,这个阿春,看上去唇红齿白,身材火辣,一张嘴就是辣椒的呛味,搞不好真的是跟高主任有旧交情。报社的男人风流,在市里是有些名的。阿春怀里只是巴掌那么大的婴儿看上去更是形迹可疑。保安让她等着,打电话到上面给她通报。高主任这天又不知道跑到哪个角落发挥小领导功能去了,接电话的小姑娘喊了他七八嗓子也没能把他喊出来。阿春趁保安不留意,闪身进了电梯。

阿春来到忙忙碌碌的办公室后,看到衣着时尚的年轻男女在眼前走来走去,一张张脸都写着“我是报人,我很忙”的样子,兴奋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人们从阿春身边经过,看到她衣着与众不同,又抱着个奶娃娃,不觉留意多看几眼,但没有人停下来跟她说句话。阿春没见过世面,怯了,站着发呆。

刚才那保安不放心,又打电话上来说明情况。是赵勇接的电话。赵勇那时还没有毕业,这段时间正好在报社里实习。他大呼小叫地把高主任高大伟从某个角落淘了出来:“高主任,高主任,楼下的保安说有个抱着奶娃娃的美女找你。”

阿春马上用更大的声音回应:“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高大伟——你在哪里——”

闹哄哄的办公室变成死静死静的。

赵勇又喊:“哇塞,是个抱着个小美女的大美女!”

语惊四座,报人们“霍”的一声整齐划一地全体起立用眼睛扫描目标。

阿春被这阵势吓蒙了,美丽地害羞起来。她的孩子的反应更快,以嘹亮的哭声,让彻底蒙了的高大伟像见了亲人一样飞扑而至。

大家像被定格了一样呆呆地目送高大伟高主任领着美丽少妇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透过玻璃门,大家看到女人在哭,高大伟在一旁递纸巾。

阿春的话毫无逻辑可言,又是眼泪,又上鼻涕,讲得断断续续。闹了半天,高大伟才算弄明白。阿春原本是工厂里的打工的,因为长相出众,身边不时有几只苍蝇嗡嗡叫,有一个拉长,利用职务之便,近水楼台得了月。他们一起租了房子住,说好过年的时候回拉长的老家摆酒结婚。

阿春怀孕后,拉长失踪了,留下一个月的工资没有领,偷偷收拾了行李失踪的。

高大伟想问:“既然男人都走了,你为什么还要把孩子生下来?”犹豫了一下,想来这个问题阿春未必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也就懒得问了。他现在的疑惑是,这个叫阿春的女人干吗来找他,想登寻人启事?高大伟想想不对啊,搞不好大家真以为这个奶娃娃是我的!这样一想,赶忙打电话让方宁进来一起说话。

方宁的思路比高大伟清晰——女人不容易在另一个女人面前犯迷糊。方宁问得很直接:“阿春,你觉得我们可以给你提供些什么帮助吗?”

阿春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到这里来是想问问高大哥我要怎么做才好。高大哥是有知道有文化的人,一定能给我出个主意的。”

高大伟无辜地向向方宁投去求助的目光。方宁略想了一会,也没什么头绪,她也缺乏这方面的经验。阿春刚才说,如果她抱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回老家,父母不把她打死,村里人的唾沫也能把她淹死,但是留在这里,她没有积蓄,也不能去打工,更没有谁可依靠,搞不好会饿死街头……

怀里的孩子睡着了,拿不定主意的方宁拍拍她的小脸,称赞她长得像妈妈一样漂亮。一阵婴儿特有的奶味扑鼻而来,让方宁动了恻隐之心。她拿出手机来给高大伟发短信:给她点钱,再让她去妇联吧。高大伟回:你可认识妇联的人?方宁回:认识,回头我就打电话过去。

高大伟给了女人几百元,再派司机把她送到妇联。

事后,方宁打趣高大伟:“还好当年我没嫁给你,要不然,这个女人来找你一次,我会跟你打一次架——这样的事情,像谣言一样,你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你等着吧,关于你的风流债,大家又替你添上一笔了。”

高大伟自嘲:“做人难,做名人更难,做名记者难上加难。”

方宁皱眉:“我怎么觉得这件事还未结束呢?”

果然让方宁说中了,每隔几个月,阿春来坐坐,一见到高大伟就哭,一给钱就哭着离开。

恼怒的高大伟主任接二连三地去找保安的麻烦,也没能阻止阿春前来找他,保安有时也搞不清楚阿春是怎么在他们眼皮底下溜进来的。

阿春的女儿都能说话能走路了,母女俩还是一次次地来找好人高大伟。

方宁有一回认真地跟高大伟说:“这可是个好的生财之道啊,每个媒体,报社、杂志社、电台、电视台,轮流着走一圈,半年的生活费都有了。”

高大伟摇头苦笑,拿出一封信来给方宁看。

是一封情信,挂号寄给高大伟的。

方宁一看这信就乐,说高大伟桃花运一波接着一波,真是有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