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有个皮肤白得不太像黄种人的女孩到报社里来找高大伟,恰恰高大伟到外地出差去了。办公室的人就接待了这个自称是高大伟女朋友的叫阿花的女孩。阿花在办公室两位科级干部面前哭哭啼啼地抹了一个多小时眼泪,然后就走了。
再以后呢,阿花则一如既往地给高大伟写信,不仅写信,还添了个打电话的习惯。
阿花一打电话,就是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她告诉高大伟,说她知道高大伟得了绝症,这个世界上,只有她阿花知道如何去治疗高大伟的病……
“我总是觉得,你这个故事,还缺了一个起因,”老赵说;“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爱上另一个人的——那么多的明星她不去爱,爱你这个已婚男人做什么呢?大伟兄,你一定在说的时候隐瞒了些什么。”
“聪明!”
高大伟朝老赵举志了大拇指:“后来我也觉得不对,这是没有理由的事。虽然阿花是个文学女青年——这从她写给我的信可以看得出来,文采还是可以的。但还是缺了点说服力,她没有理由爱我爱得这么死心塌地的,她甚至连我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直到后来,她在写给我的信里提到一个人的名字,说那是我的笔名。这个人是我们报社的旧同事,一个人的真名,原来是副刊部的一名编辑。真名我就不说了,因为很多人都认识他——他有个花名,叫一休——方宁是知道这个人的。我大胆地做了假设,是这个叫做一休的人,用我的名字在外面跟这个叫阿花的人来往过。”
方宁问:“你这样一说,我也真是觉得那个一休是个不大靠谱的人了——你知道他们的关系去到什么程度了吗?这个一休,也太不像话了。”
高大伟说:“去到什么程度还用问?我用脚都能想得出来了。”
“一休他为什么不在报社做了呢?你们报社的收入不是很高的吗?”珍姐问。
“也没有多高,”高大伟说,“他超生,所以没办法再在报社做下去了——他的第一个孩子是儿子,但他想再要一个女儿,所以迫着老婆给他超生,否则就离婚。结果,他老婆又给他生了个儿子。他能折腾,自己开了个广告公司,利用自己以前在报社里攒下来的关系,把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的。”
方宁接过话:“听说他老婆现在又怀孕了,他没日没夜地工作,准备生一大窝子女呢。他说他这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女孩子的父亲,不达目的,他死不瞑目。”
“我们这个叫一休的旧同事的故事,跟阿桃和老仲的故事,有得一拼。”方宁说。
接着,方宁简略主了一下阿桃和老仲的故事。至于阿桃,目前还有跟方宁联系,偶尔还会向方宁讨论一下,她是不是应该把老仲留给她的孩子,那个漂亮得像洋娃娃的男孩,以几万元的价格卖给一户经济基础好但没有孩子的人家。阿桃强调,一定要卖给没有孩子的人家才可以,如果这户人家有自己的孩子,是不会真心疼她的孩子的。
珍姐一脸疑惑地问:“你说那个叫老仲的男人,都五十出头了,又没什么钱,他怎么能让这么多年轻女孩子爱上他并且在没有结婚的前提下给他生下孩子呢?”
高大伟说:“温情。介于爱情和亲情之间的一种感情。他选中的那些女孩,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受过伤害,都悲伤绝望过,他的出现,他装作不需要任何回报地出现,以一个超龄白马王子的姿态出现在这些女孩的身边,就手到擒来了。”
“不懂,”珍姐说,“我完全弄不懂这些。”
老赵问:“方宁,你确定老仲只有五个孩子吗?我怀疑不止这个数哦。”
方宁笑着说:“这个我可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五个,真正有多少个我可不知道,我又不认识他。”
珍姐说:“难得的是,这些给他生了孩子的女人,居然没有一个人去告他重婚罪。按照他这种情形,已经犯重婚罪好几次了。”
“没有好处的事情,是没有人会做的。”方宁说,“把老仲告到牢里去,这些女人一点好处都得不到,连老仲偶尔到自己这里来给点生活费的后路都断绝了。”
“我看原因不完全是这样的,”高大伟说,“这些女孩,对老仲还没有死心,总是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与老仲修成正果——你们知道,这个地方,经济发达,男少女多,好男人少之又少——像老仲这种男人,善解人意,温柔体贴,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也算得上是男人中的极品了——更何况,这些女人,我相信她们是爱他的,起码曾经实打实地爱过那该死的老仲的。又有谁愿意亲手把爱人送到牢房里去呢?”
13
方宁发觉手机有好几个未接电话,有两个是丈夫宋飞打的。喝酒时的气氛过于热烈,大家争先恐后的发言完全把电话铃声掩盖。
酒足人尽兴。
以奇闻怪事为佐料,以向华悲苦的命运为主菜,这酒喝到后来,竟有几分心酸,几分沧海桑田。
在送方宁回家的路上,高大伟让司机把车停在路旁闭目养神了一会,用他又大又宽的手掌拍了拍方宁放在大腿上的小手,看到方宁没有反应,干脆把方宁的手握住。
方宁只感觉到心跳加速,血液在体内又惊又喜地狂飙。但方宁一不动声色地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把高大伟的大手推开——如果直接把手抽开,高大伟的手将会留在她的大腿上。
方宁强笑着说:“看样子你真是高了。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给我的安全?”
高大伟忍住笑说:“方宁——你真是个非常、非常不好玩的人。”
方宁懒懒地靠在座椅上,几个手指的神经失去了控制,像弹钢琴一样跳动着,是那只被高大伟偷袭过的手。
开着的车窗有凉风吹进,竟觉有几分凉意。
高大伟刚才出饭店时步履踌躇,还死要面子地开玩笑说自己的包里装着一包炸药,准备去把专门剥削广大穷苦百姓的血汗钱的医院夷为平地。他的车放在饭店门外,但他很有绅士风度地陪着方宁坐上了出租车,转身叫嚷着让大家放心他亲自把美女方宁安全地送到更安全的地方。
“开车。”方宁吩咐司机。
高大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条白金项链来,要送给方宁。这一下,方宁就有些怀疑,高大伟是不是喝傻了,但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又还有几分清醒的样子。他的举动,像是蓄谋已久,又像是随性而发。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应该送给你太太的。”高大伟说:“她配不上这项链”。方宁的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想要摆脱这突如其来的尴尬。方宁没有去看高大伟,但脑海里却异常清晰地出现了他那张五官端正的脸来,他微笑时眼角的鱼尾纹……方宁意识到自己的危险,赶忙摄住了心神,不让自己再往不良的方向滑去。可是,高大伟的脸,高大伟身穿白色衬衫的帅气样子,却不肯离去。方宁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暗骂自己太不争气。
出租车到了方宁家的楼下的时候,方宁让司机调头去附近还在营业的大排档。
中年男人高大伟的苦恼其实很简单,只是关于阿春阿花之类的状况太多,八卦新闻传来传去,传得牛头不对马嘴,他的妻子信以为真——开始的时候完全不相信,接着半信半疑,后来信以为真。
屁大一点的事!这实在说不上是苦恼,更多像是高大伟在无病呻吟。方宁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到地上,看着煞有介事的高大伟,又好气又好笑,怪他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我有什么好呢?”高大伟像在撒娇,“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好,那些个叫阿春阿花阿桃阿莉的女人,一个接着一个都要往我身上粘?”
“等一等——阿桃什么时候跟你粘上了?”方宁叫道。
这样的谈话,像一剂醒酒茶,无益,但有趣。方宁越来越觉得貌似孤独的高大伟像在努力演好一台独角戏。
高大伟笑着说:“你酒量不错嘛,喝这么多还能挑我的毛病。”
方宁追问:“你老实交待吧,到底与几个女人有个不清不楚的关系?”
“你仔细听好了,”高大伟说,“阿春、阿花、阿桃、阿莉、阿满、阿圆、阿香……等等,等等,所有到报社来过的女人,都跟我不清不楚地暧昧着。”
方宁骂道:“有句话我必须要马上跟你说——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喝醉了酒很失态,但是不管他如何失态,都是情有可原,因为他喝醉了。但是,如果一个人,尤其是有文化的人,如果没有喝醉却装醉,借酒行凶,那是可耻,应该拉出去乱棍打死。”
高大伟听出方宁在揶揄自己,但又有些对不上号,便问:“我属于前者还是后者?”
方宁答:“你两者都不属,你是四分酒,六分醉,七分扮天真,八分装纯情。”
“是什么意思?”高大伟不解。
方宁忍着笑说:“你这是傻——傻透了。”
“你说我是不是很悲哀?”高大伟这个傻子,还没感觉到方宁表情变化背后的真实含意。方宁已经清醒得差不多了,决定打击一下眼前这个假装孤单,假装需要妈妈爱抚的超龄男孩。“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倒过来活的呢?高大伟!”方宁一字一顿地问。
高大伟何等聪明?但他继续假装,假装没能听懂方宁连皮带骨的成分讽刺。他笑着问方宁,这诗是哪个该死的人写的,值得她这样反复引用。方宁不理他,撇撇嘴说:“高大伟你奔四,但心理年龄奔五,未必你自己还不知道这个?你是个比谁都了解自己的人——你不要笑,不要用笑来掩饰你的内心——你也不要介意我咄咄逼人,我喝了酒你是知道的——你那点事也叫事?你嫌自己的生活过于单调沉闷就直说好了,何必陷你老婆于不义?”
高大伟让方宁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表扬方宁,说她火眼金精,连报社里有哪只蟑螂搞婚外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方宁说:“我知道你想给自己制造一段婚外情。你想来想去,找来找去,发现我是报社里最安全最本分的良家妇女。首先我家庭稳定,人格健全,不管你我将来怎么样,我都不会缠着你要死要活的,二来我的相貌学识都还过得去,看着吃饭比较香,带到外面去也不会让你觉得丢人……”
“行了,”高大伟打断了方宁的话,“就算我刚才对你是如何的想入非非,被你这样一说,你就算长得比天仙还要漂亮,我都不敢碰你了——方宁,你真可怕。但是,为什么你平时在大家面前那么温和呢?”
方宁笑笑,稍稍松了口气,看样子,高大伟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而恼火,想来以后也不会因此而受到他报复的。“希望他不像秃头那样是个记仇的人吧。”方宁叹息着想。“平时我为什么一定要表现得比谁都聪明呢?报社再怎么说也是国营企业,我要那么好的表现做什么?我一不想升官,二没办法发财,我又何必给自己对自己提出那么高的要求?”
“问你个事,为什么你们男人总是喜欢在自己的身上安些桃色新闻,而我们女人就算跟什么人有些什么暧昧,也是藏着掖着生怕曝了光。如果我也像你这样到处去跟人说自己跟到报社来过或者没有来过的阿仁、阿民、阿群、阿仲、阿德、阿智,以及那个我们的前同事一休,都有关系的话,还有人不认为我是个疯子吗?”
高大伟笑。
方宁看看表又说:“我是女人,大伟,希望你理解。我是有丈夫儿子的女人。我可以放弃外面的一切,包括工作、朋友、社会地位什么的,但我绝对不能放弃我的家庭、我的家人。虽然你对我的照顾令我很感动,也谢谢你这样看得起我,但这完全是两码事,不能相提并论的,我会以别的方式感激你——真的,大伟,作为你的朋友,能结识你这样的朋友,我觉得非常荣幸,你是我最珍惜的几个朋友之一。”
方宁这番话说得诚恳而实在,让高大伟久久地说不出话来。高大伟回过神来后,暗叫惭愧,抚着自己发烫的脸想:难道我的气度,连一个女人尚有不如?
“有些晚了,你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家?”高大伟问。
“不打了,这个时候打电话回去,反而吵醒了他们。”方宁轻声说。接着又加了句:“你说,我在报社里给向华搞一下募捐,可行性如何?”
“你确定要这样做?你真的想这样做?”高大伟语调带有嘲弄成分。
“确定,非常确定。”方宁说。她被一种英雄主义情绪左右了还有些酒精残留的大脑。
“既然你决定要这样做,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反正报社里的人,经济上都过得去,三几百元不会对谁的生活造成实质性的影响。但是,我建议你同时也要有心理准备,这样做效果可能不好,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一根筋的,而且这样的事情有些多了。今年以来,我们都报道过多少次类似的事情,你还记得吗?”高大伟很是替方宁着急,他觉得方宁有些拎不清,但这话又不好直接说出来。
高大伟正式向方宁道歉,并且表示比此以后,他将更珍惜他们之间伟大的革命友谊。
“走吧,送我回家,你这个需要母爱的大男孩。我都快困死了。”方宁说。
干脆利落地把高大伟对自己的花花肠肚斩杀于萌芽,方宁心里偷偷滋生出那么一点成就感,但又若有所失。
方宁躲在暗处,看着高大伟在小区大门外转身离去的身影,有种欲言又止的感觉。
我是不是太古板和迂腐呢?方宁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她觉得很累,真的是很累,这一天,从早晨忙到凌晨接近两点。
方宁脱下把自己的脚折磨了接近二十小时的确高跟鞋,光脚走在潮湿的草地上。凌晨的草地,有种渗人心肺的寒意。但这寒意,却给了方宁一种几近强迫性的快感。
回到家中,方宁看到靠近门口的饭桌上有丈夫的留言:儿子睡在床上,夜宵在锅里,我在大床上。方宁忍不住笑了。方宁在一篇不敢用真名发表的文章里写过这样一句话:有一个精力充沛的丈夫,是女人幸福的的基本保障。
儿子的房门开着,一条浅蓝色的毛巾被他踢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