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不久之前,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没有职业道德基准的赵勇,在把握大权的秃头副社长的扶持下,写了篇关于替郝志华摇旗呐喊的文章。当同事们因为这份报道而对他敬而远之后,赵勇心里的悔意就逐渐产生了。恰恰在这个时候,有个女孩从深圳到凤山市来找赵勇。
女孩的男友去世了还不到半年,她还没有从憔悴中好转起来。
男友的椎骨上长了个肿瘤。
他们都是外地来的打工人,没有存款,无法支付昂贵的医疗费用。他们都是郝志华的丈夫那间工厂的员工,郝志华便跟他们取得了联系,“郝大姐爱心小屋”开始运转,以病者的名义筹款。到底筹了多少钱,除了郝志华,大概无人知道,因为开户账号,用的是她的名字。女孩和她的男友,在日夜期盼中等来的只是区区几千元。因为延误病情,男孩去世了。男友去世后,女孩终于清醒过来,光自己打工的工厂,工友们捐的钱都超过一万元,郝志华前后只拿了几千元出来。女孩去找郝志华的丈夫,他推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老婆的事,女孩直接去找郝志华,被轰了出来。女孩一气之下,到公安局去报案。就在报案的那天晚上,女孩下夜班回宿舍的途中,被几名大汉挟持到一间她不知道地址的小屋里。她是被人打晕了了用汽车运走的,在小屋里被反复强暴……之后,女孩离开了凤山市,直到有一天,当初的工友,打电话告诉她,郝志华又再在报纸上抛头露面了……女孩专程从深圳坐了几个小时汽车到凤山市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当面告诉赵勇郝志华的真面目。
赵勇花了三天时间去调查郝志华。到第三天的晚上,他守在郝志华家附近的时候,被两名大汉“请”到了郝志华家里。他手上的所有关于郝志华的资料,在他的眼皮底下全部被消毁,他的相机被“没收”。他们还拍了赵勇的裸照以及他与职业妓女正在sm的相片,定格的镜头是,赵勇被像变态电影的镜头一样被两根绳子高高吊起,身上的皮鞭痕纵横交错……还不算,坐在太师椅上的郝志华还扔给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赵勇一沓相片,是他姐姐一家人生活起居的相片,还有他的外外甥女上学放学途中的相片……
赵勇讲完这段经历,伏在方宁的床上无法抬头号。
“这样的人,我们只能寄望老天来收她了。你放心赵勇,她会死得很难看的。”方宁说。赵勇说:“就是,现在我都不去想这事了。”赵勇的头越压越低,最后埋进方宁放在床上的手掌上。带着体温的泪水,装满了方宁的手掌。
过了很久,赵勇抬起头,用红肿的眼睛望着方宁笑。
方宁说:“你仰起头的样子真是帅呆了——不过可惜,你鼻子长得不够笔直。”
“你发神经了方姐,”赵勇连笑带骂。他提议方宁坐他的摩托车去兜风。方宁拒绝:“你那破摩托车,坐上去就丢了半条性命,打死我也不敢坐了。”赵勇说:“你不是早就坐过了吗?现在还说这样的话,不厚道!”方宁说:“那天是喝了酒,胆气壮。”
“高大伟离婚了,你知道吗?”赵勇问。
“一会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方宁说。她让赵勇先别说话,她要打个电话给宋飞。方宁实在是放心不下,刚刚听了赵勇的遭遇,对宋飞的担心又添了几分。
听到方宁的声音,宋飞像打了一支强心针,他很男了汉地声称,如果郝志华来找他的麻烦,他绝对不会手软,肯定会把她和她的老巢整窝踹,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云云。
宋飞说话的口气让方宁大感意外,要知道,宋飞是律师,说出来的话却像是黑社会老大。宋飞却不管方宁的疑问,转而关心起她的身体来。宋飞的意思是说,如果没什么事就回家,反正在医院躺着也是躺,回家躺着也是躺。方宁没好气地说:“我就是要躺在医院里,死也要死在医院里,家里那张床,你自己睡去吧,我是不会再用它了。”宋飞不好意思地说:“我换了张新床了,买的是你喜欢的西班牙床。”方宁骂道:“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吗?我呸!”
宋飞的电话又打来了,告诉方宁,她儿子天天夜里做梦都在叫妈妈。方宁骂道:“他想我你为什么不带他到医院来看我?”宋飞说:“我告诉他,妈妈到埃塞俄比亚采访去了……”“你才去埃塞俄比亚!”宋飞好脾气地说:“没办法啊,我总不能说你假装生病躺在医院里吧?我对所有打电话到家里来找你的人都说你到埃塞俄比亚采访去了,我父母那边也是这样交待的……”电话这头,方宁忍不住哭了起来。
“没什么事就回家吧。”宋飞说,“我保证,我这一辈子再也不犯那样的低级错误了。”
“再说吧。”方宁说。
宋飞又说:“如果你真不想工作了,我养你。”
方宁不肯再听下去,挂断了电话。
方宁对赵勇说:“我想我儿子了,没有见到他很久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变得更帅。”赵勇说:“想就回家去吧。你要回家,谁会拦你?”“我自己会拦自己——我想吃麦当劳了。”
赵勇告诉方宁,他姐姐也离婚了,他姐夫得了一笔不小的补偿金,终于同意离婚,并且没有争夺儿子的抚养权。方宁大感奇怪,没想到赵勇姐姐赵莉莉跟秃头是来真的。
据赵勇说,秃头现在差不多也像年轻的赵勇一样是个月光族了,他的前妻出国前拿走他一大笔钱,他剩下的那点钱,大部分给了赵家姐姐的前夫,最后的那点钱,给了亲爱的赵家姐姐作本钱,开了间甜品店……
“那你现在见到你前姐夫不是有些尴尬?”方宁问。
“见不着他了,他辞职到别处去开创新的事业去了。这是他跟秃头谈好的条件之一。”赵勇没好气地说。
方宁没想到赵勇也把副社长叫做秃头。
赵勇还告诉方宁,如果郝志华真敢找宋飞的麻烦,她可以找高大伟帮助。据他所知,高大伟是个人物,在凤山市,无论哪方面的人,都会给他几分薄面。
方宁皱眉说:“是吗,他这么牛?怪不得他这么花心,原来真是个有本事的人。”
“还有一点,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好。”赵勇说。
“说吧,跟姐说吧,现在已经没什么东西能伤害得到我了。”
“事情跟高大伟有关,单位里有流言,说高大伟离婚是因为你,你是第三者,是狐狸精。”说完,赵勇用手护头,以防止方宁一巴掌拍过来。
方宁对此表示了嗤之以鼻,说:“人人都说高大伟是个宝,我看也只是个花心老男人,如果我真要做狐狸精,干吗不跟你狐狸去跟他啊?我傻啊我?”
26
方宁终于回到报社上班了,她新的岗位是副刊部编辑。这新的职位,大概是赵勇在他的年迈的准姐夫那里争取回来的。秃头为人刻薄,对下属从不假以辞色,但对赵勇百般迁就。
方宁除了正常的每周编三个版外,还要跟踪报道凤山日报社与某文学期刊合作搞的“新市民精短小说大赛”的进程,以及对部分优秀作品进行点评……在凤山报社这个比较注重现实的文化单位里,方宁是惟一加入到中国作协的人。早些年,方宁正式入行做做新闻之前,方宁的散文写得很不错,出过两本散文集。想起写散文的岁月,方宁心里就有些发酸。不知从何时开始,优美的散文蜕变成干巴巴的新闻稿件了……
有一天,方宁闲下来后,专门去找高大伟,问他为什么在自己生病期间不到医院去探望探望。高大伟一哂,骂道:“装病有什么好探望的?”恰恰在这个时候,后勤有个小姑娘来找高大伟,听到了这句话,抿嘴而笑。方宁一看情势不对,报社里的人都知道高大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连他都这样说,若是传出去,对自己大大的不利,于是便恶狠狠地骂:“高大伟,你真不是人,枉我把你当朋友看。没病我住十几天院做什么,我钱烧得慌啊我?你脑子进水了!”说罢,摔门而去。
向华通过手机短信,不时告诉方宁一些她的近况。向华现在在老家,住在大嫂家里,看中医,吃中药。用向华自己的话来说,没有更严重的情况,也不见得好转,只是体重一日轻似一日。方宁对向华的病情如何,已经有些麻木了。
近期,方宁对自己的身体的敏感,却又空前地高涨起来。国庆前,报社组织的每半年一次的体检,报告出来后,让方宁忧虑了好多天。体检的时候,方宁还因为头晕问题在留院观察,得到消息后,比谁都积极地去做完了全部的检查。检查的结果是,除了肺部有个不算小的阴影外,各顶指标都在正常值之内。我是健康的,方宁每天都这样安慰自己。
这肺部的问题,存在已经很多年了,以前的医生的说法是方宁小时患过肺结核留下的,可以置之不理。可是,现在这个被许多个医生断言“置之不理”的阴影,把方宁折腾得梦魇连连,她想,这阴影会不会是因为长期吸入宋飞的二手烟造成的呢?就算认识宋飞之前就有了阴影,但谁敢保证这该死的二手烟会不会让面积扩大了呢?
国庆假期刚刚结束的那天,方宁一上班就收到一束大大的鲜花,鲜花中间插着一张小纸片:原谅我的无知吧,你打我也可以,骂我也可以,让我请吃饭也可以,但是请你不要假装生气不理我。没有落款。方宁知道是高大伟送的,心里那点气消了,罚他请吃顿豪华的晚餐是有必要的。
餐厅是方宁指定的,这些年来,她和宋飞在这间餐厅里留下太多足迹,留下太多美好的回忆,以至方宁只要遇到人数不多的聚餐,首选的就是这间名为“都市情怀”的西餐厅。
但是这次,方宁选错地方了。她为自己所谓的怀旧与浪漫,付出了可笑代价。
下班前,方宁突然想起,向华差不多有十天没有发短信给自己了,怕她有什么事,就发了短信过去,半天也没见回,干脆打电话过去,关机。方宁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跟高大伟吃饭正吃到一半的时候,方宁的手机响了,是梁素闻打来的,她告诉方宁,向华去世了,是在10月1日,国庆节那天。当时何家的人怕这个消息会影响方宁假期的心情,就没有告诉她,这是向华的意思。梁素闻还说,她在老家呆一段时间以后,就回凤山市,具体的时间还没有确定下来,到时候她会到报社来找方宁,因为向华临终前有很重要的东西要她亲手交给方宁。
掐断电话后,方宁半天说不出话来。虽说,死亡是向华最好的解脱,但听到一个自己试图想挽救她性命的人真的去了,伤感还是无法自控。
那朵刚才进餐厅前,高大伟从卖花小男孩手上买来送给方宁的玫瑰花,孤独地躺在桌子一角。方宁突然换了副玩世不恭的口吻说:“你猜,要是我老公,就是那个姓宋的无良律师,知道了你今天早上才送了一束深色玫瑰给我,现在又送了这朵营养不良的,而且还在这样一个暧昧的地方吃西餐、喝红酒,他会怎么做?”
“怎么做?我猜不到,我一般只猜女人的心思。”
方宁嗔骂道:“稀罕!嘴脸!”
高大伟委屈地分辩:“就是猜不到的嘛,人家又不喜欢硬来。”
方宁低头玩弄碟子上的小勺子,用低沉的声音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惟一会做的是一刀杀你——咔嚓一声,把你捅死,还会把你的脖子拧成一股绳,然后他自杀,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来承担所有的罪孽和苦难。”
高大伟伸手在方宁的额头试了试说:“你又没有发烧,怎么满嘴的胡话?”
方宁用忧伤的声音说:“我最近在思考,当一个人活得非常不如意时,正好生一场大病,在病中体体面面地死去,是最大的幸运。”
“神经病!”高大伟骂,“你又何苦没事找事来折磨自己?得了神经病一时半刻又不会死,你怎么总是喜欢把自己往神经病那里推?”
方宁说:“谁会这么变态喜欢折磨自己呢?我只是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比如,人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活着,受教育,教育别人,真正的的意义的又是什么?人所追求的,除了欲望之外,还能有些什么?”
“别这样。”好色的高大伟顺势握住方宁放在餐桌上的无助的小手,“这些问题太复杂了,你我都当自己是白痴好了。这些问题想得多了,会变白痴的,有研究表明,神经错乱的人中,比例最高的是哲学家,因为他们总是像你这样喜欢思考人类的终极问题,总是想着法子跟自己较劲……”
“终于结束了,向华也死了,一了百了。”方宁说。
静静的音乐如行云流水、不知深刻为何物地继续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