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党中央正集中精力围绕着经济建设这个中心,我们各级党委也紧紧和党中央保持一致,坚持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建设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但是,有人偏要和共产党唱对台戏,挖社会主义墙角,拆共产党的台,唯恐天下不乱。炮楼村是我们的典型,几年来生产持续发展,农副产值直线上升,去年达到两千多万元,初步甩掉了穷村的帽子。村干部都是人民的老黄牛,也富有开拓精神,他们千方百计弄了点儿钱,修了水泥路,多不容易啊!可就有几个人捣乱,又上访,又鼓动,制造事端。我看不严打是不行的。前几天,我们抓了那个叫徐继祖的老家伙,就有人又要起来闹事。我跟派出所打过招呼了,反了他们了!现在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你几个人想干啥就能干啥的。建设法制国家嘛,法制法制,就得用法治,不治住他们还制订法律干啥?”
接着,其他几个也谈了谈,大同小异。
杜书成把他们谈的内容认真记录下来。他对徐一鸣反感极了,这不仅因为徐一鸣玩弄过他,他和徐一鸣有过交锋,而且更主要的,徐一鸣这个人整个儿是有问题的,没有一点儿政治素质,又缺乏普通人所具备的德行。他真不知道像徐一鸣这样的人是怎么混进政府机关的!对老百姓没有体贴之心,没有仁爱之心,没有公仆之心,你这个基层干部不就是“老爷”了?他心里很是别扭。他原本是不打算和徐一鸣再打交道的,可是因为工作缘故,这个交道还非打不可。对于非打不可而又不情愿打的交道勉强去打,那是需要心理承受能力的。杜书成自信有这种能力,所以他把整个局面把握得还可以。
大家谈完,杜书成作为县工作组组长,必须讲讲话。他环视了一下大家,喝了一口水,放下杯,笑着说:
“刚才徐书记、魏乡长、徐委员、卢所长都讲了炮楼的情况,我们都是老熟人了,你们几位也算是我的前辈,我也用不着客气。总之,这些情况很重要。县委的意见,是要把问题解决在基层,解决在萌芽之中,不能让炮楼的问题影响安定团结的大局,影响经济建设这个中心。既然如此,我们几位同志来,当然要依靠当地党委和政府,依靠在座的诸位,把这个问题圆满处理好。我个人的想法,是要圆满处理好。所谓圆满,前提当然是服从安定团结的大局,要合理地、客观地、公正地解决群众反映的问题,解决老百姓上访的问题,不使问题复杂化,如果能皆大欢喜更好,干部群众都满意,就是圆满了。会干工作的,当然讲究圆满完成任务,谁都不想激化矛盾,最后不好收拾,非上交不可。否则,与此相反的作风,不是我们一个有责任心的、负责任的干部所应有的作风。从明天开始,我们几位同志将会同乡里有关方面的同志,进驻炮楼村,我想请徐书记抓紧研究几个人出来,配合我们去工作。”
“好,没问题,我们几个人马上研究一下,看你们需要哪些方面的人?”徐一鸣问。
“工程方面的,审计方面的,其他人你们看吧,不要多,三四个人,最多不超过五个。”杜书成说。
“行。晚饭前定好。”
“关于我们的吃住安排,请记个账,结束时付给。”
“县里来的人从来都是免费吃住的,不用结账,乡里有这笔开支。”徐一鸣笑道。
“不,必须付账,这是规定。”
下午,杜书成在乡里随便转了转。他一个人到了文化站,告诉马家太调动的事情马上就见结果了。然后又到梁玉办公室,梁玉正忙着办交接,她明天就到县妇联上班了。她到县妇联上班并不完全是刘书记的意思,杜书成也几次和组织部的同志有意无意的谈过,认为梁玉到县妇联更能发挥作用。梁玉知道这一点,组织部也有她的熟人,她在组织部的熟人告诉过她,说县委办公室的杜主任很欣赏她的才干,等等。她在给杜书成的电话里已经表示感谢过了。所以这一次她见了杜书成并不特别谈到这个问题,只互相问候了几句,互相祝贺了几句。临走时候,梁玉说她晚上请客,还是“徐家老菜馆”,还是那几个人,嘱他务必到场。
杜书成想了想,说:“我只能尽量吧,还有乡党委、政府这一帮子人,我也得应付。”
梁玉鼻子一歪,说:“上了木驴就花眼,你还没领教够徐一鸣?”
杜书成说:“你忘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
梁玉说:“我不管,反正你不去不行!”
“好,好,好,我的梁大主任。”
既然晚上大家都又见面了,杜书成就不一一拜访了,他回到乡政府招待所。招待所在乡机关食堂隔壁,也是千年古房子,只不过里边的设施还是很“现代化”的,空调、电视、卫生间都有。他到招待所休息了一会儿,大家也都午睡起来,洗罢脸,来到杜书成的房间。杜书成招呼几个人坐下,对他们说:
“炮楼的问题恐怕不太简单,我们得有点儿心理准备。据我所知,群众反映的问题是存在的。既然问题存在,硬压是压不服的。大禹治水用的是‘疏导’的方法,成功了,他老子鲧用的是‘堵塞’的方法,失败了,被治了罪。我们是共产党的干部,共产党的干部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是为人民谋利益的,是人民的公仆,我们不能坐偏了屁股,坐偏了,坐滑了,从板凳上摔下来弄不好也可能伤筋动骨。不管怎么说吧,我们得注意点儿,别陷进去拔不出来。”
大家都说“杜主任见解极是”,过去有些被派下去的工作组就弄得“没逮住黄鼠狼子,反落个一腚骚”,有的撤的时候被围起来,不让走,很难看,上边还怪罪,“有人因此丢官罢爵”。
“我们必须引以为戒,前车之辙,后车之鉴。”杜书成说。
“有你掌着舵我们就放心了。杜主任真是年轻有为!”几个人夸奖着。
一会儿,乡里有人过来,和他们闲聊,又叫拿扑克来打“升级”。杜书成不会玩,就说:“你们打,我在一边学。”就有四个人围着坐下,徐山乡政府办公室主任周山叫人送了两副新扑克,他们就打了起来。
县交通局副局长陈铁东也没有参与打“升级”。他看了一会儿,对杜书成说:
“杜主任,我是‘人走千里,不离本行’,你要是赏光,和我一块去一趟交管所,我顺便检查检查他们的工作情况,怎样?”
杜书成正觉得看他们打牌没意思,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倒不如自己出去转转痛快些,就答应道:“行。我和陈所长也熟悉。”
“是吗?”
他们一起走出乡政府大院。
“他这个人事业心很强的,工作上‘拼命三郎’似的,所里工作挺不错。我因为在徐山呆过,了解一些。”
“唔,那就太好了。乡镇交管所作为县局的派出机构,尽管多种制度、纪律都有,有时候也是‘天高皇帝远’,他们爱怎么就怎么的,县局鞭长莫及,一出了问题就麻烦。”
“陈冲行,建议陈局长以后把他调局里,也是你的助手。”
“哈哈哈,”陈副局长笑了,“我还真有这个想法,可我只是个副职啊。——我打电话叫他来接咱,晚上叫他请客!”
41
半夜三更,周山把杜书成叫醒,告诉他,炮楼村有几百人准备开手扶拖拉机到市里上访,派出所全体出警,乡里的几位领导都去了。杜书成赶紧把其他四位同志喊起来。杜书成想,我下午摸了一下情况的,炮楼村相对比较平静,怎么说出事就出事了呢?这不明明是给工作组“下马威”吗?他赶紧带着几个人往炮楼那边跑。路上碰到回来接他们的车,开车的仍是小赵,小赵让他们上了车,就风驰电掣往炮楼赶。杜书成问小赵:
“情况怎么样?”
“我来的时候,还没大动静,只是有几辆手扶摇起来了,问他们,他们说到镇上有事,还没发现有很多人起来。”
杜书成松了一口气。“怎么知道要闹事的?”
“派出所的内线提供的消息,估计不会错,他们肯定想闹事。”
“白天我问了几个人,也问了炮楼的个别同志,说没啥呀?”
“闹事嘛,不知哪一会儿,是突发的,防不胜防。昨天晚上派出所就又逮了那个徐继祖,他是最能搅混事儿的。”
“怎么,又把他逮进来了?”杜书成问。
“他是领头的,擒贼先擒王嘛,不抓他抓谁?”
杜书成不说话了。他想,“擒贼先擒王”不错,但是这可不是刑事犯罪,而是群众集访,两种性质的矛盾。两种性质的问题,应该用两种不同的方式解决。在群众集访矛盾没有转化之前,抓人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使问题复杂化。必须从源头上解决!这是彻底解决问题的行之有效的方法。治末也要治本,只治末不治本,旧病不除,等于不治。看看吧,只要不再集访就好。
可是,当他们到了炮楼山口,就见夜幕下手灯穿梭,人影憧憧,手扶、四轮的“突突”声此起彼伏。
他们下了车,杜书成一路跑着,到了山口里边。公安干警以及干部们正和群众冲突着。那些人非要冲出山口,一辆辆手扶、四轮憋足了劲。这边也不知从哪儿调来了两辆大货车,挡住了去路。群众就从手扶、四轮上跳下来,要把大货车推到一边去。
杜书成没顾上和乡里来的人接头,就爬上大货车,用他清亮的嗓门大声喊着:
“各位乡亲们,炮楼村的老少爷们儿,请你们暂停几分钟,我们是县委派来专门解决你们反映的问题的工作组,我叫杜书成,你们有不少人都认识我的。我曾经答应过给你们解决问题,现在我来了。”
听说县里派了工作组来了,那些人中就有那天到县大院上访的人,他们知道杜书成还能代表他们的心声,就止住了那些继续吵闹的人,一边对杜书成说:
“杜主任,你是了解俺村修路情况的,你那天说给俺解决,咋到这晚还不给解决的呢?”
“乡亲们,我和你们一样,也为这个事心焦。可是,正如俗话说的,各自都有各自的事儿。我这一段时间忙这忙那的,事情太多。但是,我没忘了乡亲们托我的这件事,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人,我答应过的就一定要办,这叫‘言必信,行必果’。乡亲们,相信我们会处理好你们村的这件事情的!”他见激昂的群情已经几乎鸦雀无声,就又说,“我一定满足大家的要求,都是兄弟爷们儿,都是我们共产党干部的衣食父母,我杜书成不为你们解决好这个问题就不走啦!乡亲们,也听我一句话:咱们都回去,天还早,抓紧睡觉休息,天明了地里还有那么多活,我们都是农民,是靠庄稼吃饭的。大家都回去,给我们几天时间,比如一个星期,七天,七天之内解决不好,你们闹到市里、省里,闹到中央,我跟着你们,支持你们,怎么样?”
人群里又是一阵嘁嘁喳喳声。
“我的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乡亲们,还不相信我吗?还不相信我杜书成吗?还不相信县委县政府吗?要相信共产党带领人民打天下,就是为了人民过上好日子的,就是为了这个世界要公平公正的。我们共产党除了人民的利益,是不允许有个人的或小集团的特殊利益的。”
“好,"有人在下边喊,"俺再相信你一次。不过俺有几个条件,你要不答复,别怪俺闹事了啊?”
“关于条件,能不能大家都回去,回去再谈?”杜书成问。
“这就提,这就给答复!”
杜书成沉思了一会儿,听见下边又要起哄,他大声说:
“行,提吧,只要我能答复的。”
“第一,你得叫派出所把人放了。”
杜书成听了,心想这第一个问题就不好回答,抓人是当地派出所的事,那是他们的业务范围。至于抓得当不当,乡里在抓人问题上干预程度如何,是一时弄不清的。这样的问题,绝不是他杜书成能回答的。在这个时候,不回答又不行,怎么办呢?他觉得他上车来说话有些太盲目,事先应该和乡里来的人碰个头,研究一下对策,不该自己一个人“下车伊始,咿里哇啦”。嗨,我还是幼稚些!现在已造成这个局面,怎么收场?他回答说:
“这个问题,我回头跟乡里和派出所的同志研究一下,只要没有大的问题,是没有问题的。”
“不行,你不给个说法,俺不答应!”嚷嚷声又起。
他趁着人群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赶紧下了车箱,找到工作组的几位同志,对公安局副局长相中合说:“你快找卢所长、找徐书记他们,问一下情况,看能不能放人?”
杜书成又上了车,站在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黑压压躁动的人群。
手扶、四轮又被摇起,刚发动的机头上灯光明暗,不耐烦似的晃动着。
又有人向两辆大卡车这边涌来。乡里来的人马上组成了新的警戒线。
相中合也上了车,他来到杜书成身边,悄悄告诉杜书成:
“乡里的意见不能‘放虎归山’,卢所长很为难。”
杜书成小声问:“有没有法律问题?放人犯不犯原则?”
“那倒没有。就是派出所和乡里意见不一致,以后不好工作。”
“你说呢?”
“我,我在局里不分管治安这一块,我分管的是行政。”
“就是说,你不好拿意见?”
“反正还有个程序问题。”
“什么程序。”
“抓人容易放人难。”
“抓错了也难放吗?”
“也有一些手续要办,不弄清问题是不好放人的。”
“法律好像不是这样规定的?”
“各部门都有各部门的‘潜规则’,也是一种不成文的原则,谁都怕放错了,放错了,把真正的犯罪分子放了,可是大问题,弄不好弄掉了饭碗子,说不定还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