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者:蒋九贞      更新:2019-10-11 15:19      字数:5072

“炮楼不是还可以吗?”

“人家可以,俺不可以。人家当官金堂玉马,俺当官屁股顶瓦。”

“你男人是谁?”

“说出来你笑话,就是,就是那个无才拉用的胡玉清。”

“胡主任?”

“嗯。”

“怎么会这样?”杜书成见她悱恻不止,就问。

“俺才结婚,家底子薄。他偏当个什么干部!村里修路了不是?支书叫村里干部每人捐两万块,俺没有,不想捐,他支书就说,谁不捐就别干了,回家……哎呀,那话可难听了。他是党员,不能扯村里的后腿,俺就东借西磨,把家里值钱的都卖了,连粮食也卖了,凑了两万块。呜呜。”

真有这种事?杜书成心里着实被刺了一下似的疼。他们不都说没捐吗?胡主任也咬牙说“没捐”。到底咋回事?他们捐的这笔钱做啥用了?是被集体挪作它用,还是被徐尚文一个人挥霍殆尽后又威逼大家订立“攻守同盟”,瞒天过海?这里边肯定有问题。希望这是突破口。

他推起自行车继续向炮楼村走去。他盘算着这件事应该怎样处理。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有更深层的原因,如果牵扯到干部贪污腐败的问题,他的这个工作组还能过问得了吗?走了几步,他停住了。他想回徐山镇去,回去找梁玉细细琢磨个子丑寅卯出来。但一想,梁玉肯定回县妇联上班去了,她以后恐怕也要常住临黄了。找汪部长吧,找他商量,他在徐山乡比我熟得多,又有工作经验,让他出出主意,看这事儿该怎样处理。回头又觉得这是发生在徐山乡的事情,最好不要问徐山乡的所有干部,免得节外生枝。和工作组的几个同志研究研究再说吧!他想。

可是,这件事叫他心里头很难受。他生就的“心软”,尤其是见不得女人哭。胡主任的新婚妻子的狼狈相令他痛苦不已。八九十年代了,人们生活已相当富足,胡家竟是如此艰难,可以想像吗?原因,原因就是向村里捐了两万元修路款!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必须一查到底!等查得差不多,我要亲自向刘书记汇报。

他又回到山口,在山口等工作组的其他同志来,以便秘密商量一下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九点多一点,他见有一辆小车朝山口这边驶来。起初他以为是乡里的车送他们几个人过来的,但车到跟前一看,不是了,是县委刘书记的车。车停下后,车门打开,尹兰却从里边下来了。杜书成忙迎上去,和尹兰握了握手。尹兰示意他到离车子远一点的地方再说话。杜书成会意,就假装让尹兰看景致,指指点点地到了山口一边的山坡上,登上一块石头,居高傲视着山口道路。

他放低了声音,说:“有什么指示?”

“我是给你送‘大哥大’的。”

“‘大哥大’?”

“对。这样你给县里汇报工作就方便了。”

“跟你联系也方便了。”

“正经点儿。”

“是!我正想着过天把回县里一趟去汇报工作呢。多少钱?”

“多少钱不要问,怎么来的也不要问,谁送你的更不要说,反正给你了你就用。”

“谢谢姐姐!”杜书成疑惑了半天,最后迸出四个字。

“好吧,谈谈情况,老刘很关心。”

杜书成就把这几天查账和走访以及村民要上访被止住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并把刚才巧遇胡玉清妻子的经过也说了。

“我怀疑其中有非常严重的腐败问题,说不定还牵扯上级某个别领导干部。”杜书成分析道。

“你打算怎么办呢?”尹兰听了后,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她似乎沉思着,问。

“一查到底。”

“老刘的意思,只要平平稳稳,不出大问题,过几天他就可能到市里去了,等他走了,再挖也不迟。问题是有的。不过你别忘了叫你来的目的,就是先稳住几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最多两个星期,然后他会支持你大干一场的。”

“就是说……”

“天天来和老百姓聊天,和那些闹事最凶的扯近乎,喝几场酒也可以,没有钱说一声,打个电话就送来,先拖住。对乡里、村里的人,也这办法,你兄弟我哥,你好我也好。这不是没原则,是策略。过去毛主席讲: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可见策略是很重要的。为了讲原则,先来个‘不讲原则’,迂回战术,不是更好吗?”

这个女人,好厉害!杜书成心里已先怕她几分了。

“至于那几个人,你看谁适合做这方面的工作,就是说能柔能曲的,会做群众工作的,留一两个协助你,其余的撤回去,免得碍手碍脚,反把事情弄糟了。——我从徐山过来时没叫他们来,叫他们在招待所等着哩。”

“留谁不留谁,你决定吧。”

“好,我就给你留一个,农工部的熊科长,怎么样?他人温和,好支使。”

“那就按你说的办,我一切听你的。”杜书成向尹兰用眼睛飞了一“吻”。

尹兰怪怪地瞪了他一眼,嘴唇却悄然笑了。

44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天晚上,村里几个人到徐继祖家里说话。徐继祖弄了几个小菜,打了二斤散酒,他们边吃边聊。聊的还是村里修路集资的事,再有就是徐继祖二度被逮进派出所的事。

钱会友说:“您和徐尚文都是亲一窝窝,他还下狠心整你,一次又一次把你弄到派出所去。看起来,他更不会放过俺这些别门外姓。”

“他是不讲究了,只要对他不利的,亲爹他也敢玩。都别怕,还是共产党的天下,有讲理的地方,他这一级不行,咱再往上找,实在不行,到中央告他去。有理走遍天下,咱怕啥?”徐创业端起一杯酒,说。

徐继祖说:“这话对,怕也怕不了,不怕也没啥。他那天叫了几个‘二百五’,不也没咋着咱?不管啥时候,都邪不压正,都鬼火不敢见太阳。”

其他几个人也说:“你会友怕了?什么别门外姓不别门外姓的,看是不是在理上,在理上谁都不怕。咋?他敢光天化日下杀人不成?”

“我不是怕,就觉得他们太黑,官官相护,不知道能不能告出赢来?”

徐继祖说:“我看县里的杜主任是个好人,能主持正义。”

“他是年轻,新官上任,不知处理处理着怎么样,会不会也被他们拉了去?他也是官呀,当官的先考虑的是乌纱帽。”有人提出疑问。

“善人还是善人,恶人就是恶人,心善的和心恶的弄不到一块去的。都放心,我看杜主任行。”徐继祖肯定地说。

几个人说着喝着,喝着说着,不觉已是十几点,看看夜已深了,就都告辞。村里传出几声狗叫,然后又复归平静,万籁无声。徐继祖回到屋里,插了门,上床睡觉。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说不怕吧,他心里却是嘀嘀咕咕的,自己倒不怕啥,已是土埋脖子的人了,怕什么?可他还有儿子孙子,还要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如果因为他和徐尚文结了仇,这不是给子孙后代造罪吗?这个问题他以前也考虑过,可是今天却特别强烈,觉得真是个问题。再说,他已经“二进宫”了,到了“三进宫”,出来怕没有这么容易了。但是怕能怕了吗?怕不了。怕不了就干脆不怕。这个事儿已起头闹了,不闹个明白不好向大伙儿交待,不闹个明白那以后他们不更无法无天了?我得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大伙儿的信任,就是要一头势在南墙上,不势出窟窿、势出路来是不行了。啥叫逼上梁山?这就是逼上梁山!

他想着,又听见外边有几声狗叫。狗的嗅觉灵,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叫起来,半夜狗叫太正常了。他没有引起警觉,继续想他的心思。忽然,他好像听见“扑通”一声,虽然声音不大,但很沉很近。有人跳院里来了?他细细听去,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奇怪,咋回事?在他一愣神之际,就听“咣”的大响,他的门被扛倒了,门板砸在当门的地上,接着就有人“咚咚咚”冲到床前。他大声问:

“谁?”

来人并不答话,把他从床上薅下来,拳打脚踢,只几分钟,就把他打得只有进的气了。

住在隔壁的大儿子、大儿媳妇、孙子们咋唬着跑过来,见有个人影从老屋里出来,就问:

“谁?干啥的?”

那人往外跑着。大儿子徐尚策冲上去,正要出手,却被那人一刀子捅进了小肚子。那人拔刀又跑。徐尚策摔倒在地。一家人赶过来。媳妇拿手电筒一照,见地上一片血,吓得“哇——”大哭起来。

邻居们闻讯都起来了。看到这一家子的惨象,有叹气的,有流泪的,有大骂的,也有的说“快送医院!快送医院!”就有人开来了手扶拖拉机,把徐继祖、徐尚策爷儿俩抬上去,赶紧开往乡医院。

杜书成还没起床,就听见乡政府大院里乱哄哄的。他起来走到前边,见有十几个人在大叫大嚷。这时候乡里的干部还都没上班,他们就一会儿敲这个门,一会儿砸那个窗,嘴里骂着:

“人都死净了?连个‘脐风’(方言,只生下来不足三天就夭折的婴儿)孩子也没有!”

杜书成站着看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就朝他们走过去。

有人看见杜书成过来了,就说:“那个杜主任来了。”

徐创业就喊:“杜主任,你看这个事咋办吧!”

“怎么回事?”杜书成问。

几个人七嘴八舌,把夜里发生的事情述说了一遍。

杜书成听着,眉头就皱起来了,而且越皱越紧,最后皱成了一个大疙瘩。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如果排除巧合的因素,那就像他们说的了,是干部报复,找“黑道”行凶。如果是这样,问题就严重了,就更复杂了。如果是这样,炮楼村还不乱成一锅粥?徐山乡还不乱成一锅粥?尹兰,主要是刘书记希望的“稳定”不就泡了汤了?不,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酿成大乱,要趁现在大家还头脑发热毫无头绪之时岔开人们的视线,先稳他们几天再说。

“杜主任,你看这个事情咋办?这不明摆着是徐尚文找人行的凶吗?眼下他们爷儿俩还在医院里,徐尚策差一点儿就扎着五脏,幸亏偏下了,要不命就搭上了。这伙人好歹毒呀!俺是非闹个说法不行了,不然往后日子就没法过了。杜主任,这个事你是拦也拦不住了。”徐创业气忿忿地说。

杜书成沉思了一下,说,“我看这件事情先别下结论,别说是谁下的毒手。在没有弄清事实真相之前,我不说你们没有道理。但是,其他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比如,他得罪了什么人了吗?不是说现在得罪了什么人,包括几年前,十几年前,几十年前,细细排排,想想。不能只想到徐支书如何如何,徐书记如何如何,把我们的干部想得一团糟。没有证据千万别乱说,说错了就是诬陷罪。犯罪分子没抓到,自己倒先犯了罪,那就不好了。”

“那,照你的说法,就不是徐尚文他们的事啰?”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要多想想别的因素,免得思路太窄,影响的找不到真凶。”

“他能得罪啥人?老门旧家,几辈子老实巴交的老农民,耿直,善良,能得罪谁?”

“对呀,人一耿直就爱认个老理儿,认老理儿就可能得罪人。得罪九十九个好人没有事,得罪一个坏人就可能招来祸殃。”

“不能不能,还是徐尚文他们的事。”又有人说。

“就算是不排除,”杜书成接过来说,“现在的性质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捅刀子属于刑事案件,刑事案件有刑事案件的处理办法,就不是村里乡里能管了的了,而是公安机关的事。所以我说,大家都回去,到医院照顾病人要紧,人千万别出其他意外。只要人好好的,其他的问题早晚会弄清的。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犯罪分子终将绳之以法。”

十几个人都愣着。徐创业眼睛瞅着杜书成,说:“照你说,俺就等着啰?”

杜书成说:“可以把事情经过整理一下,到派出所报个案,派出所会去侦破的。要相信公安机关的破案能力。”

“那,那,你杜主任也得给俺问问,找找他们,让他们尽早把事儿弄清楚。”

“一定,一定。”杜书成见他的话已起了作用,就大包大揽,满口答应着,“乡亲们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杜书成能见你们有难处能不伸手吗?只要大家信得过我,我就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也要去办好。”

徐创业又去瞅书记、乡长办公室的门,见仍然关着,就问:“几点了?”

旁边有一个小伙子看了看手表,说:“七点多一点。”

徐创业说:“那咱就走吧,不等了。反正杜主任也说了,叫咱去报案,咱回去写个材料,递到派出所去。”

“派出所别糊弄咱啊?他们是大盖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拉着黑扯着匪,欺善怕恶逛窑子,逮猪牵羊扒房子,外加跟着乡长当狗腿子,还正想着法儿整咱哪,能给咱办事儿?”

杜书成严肃地看了那人一眼,说:“你这说法就不对了,我们公安队伍总体是好的,个别害群之马另当别论,不能一叶蔽目。公安机关的天职之一就是侦破刑事案件。捅刀子、打伤人是刑事案件,无论发生在谁身上,他们都会认真对待的。”

徐创业对那些人说:“别瞎喳喳了,杜主任说的对,哪码归哪码,咱上访归上访,刑事归刑事,先别慌扯到一块儿,等等再说。要说得罪人,这会儿我还真想起大老爷(指徐继祖)得罪过一个贼。”

“得罪过一个贼?”一个年轻人就看徐创业,问。

“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闹着饥荒,一天夜里,一个贼跑到他家里偷鸡,被大老爷逮住了。那个贼就拿刀子威吓他,他那时正当壮年,五大三粗,一拳把那个贼打倒了。——能不能是那个贼来报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