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书成坐在崔生强书记过去坐过的座位里,手里拿着一份旧报纸,浏览着。那上边登着宣传他的通讯,马家太写的《反腐英雄杜书成》。这篇文章他不知看过多少遍了,但是今天却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了一夜,想了一夜。这是他就任县纪委书记以来的第一个春节,也将是他入仕以来最忙的一个春节。他翻阅着那张旧报纸,以至于一夜未归家,自己也说不出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只是一夜不归,彻夜不眠,展开报纸看。文章记述了他如何与腐败分子斗争的全过程,把他的形象拔得很高。文章嘛,适当的“塑造”是可以的,必要的。但是,太高了也不好,好像他除了反腐败其他的工作就暗然失色了似的。扬一不能抑百。他想,我各方面都很优秀嘛。每篇文章都有侧重点。这就是侧重点造成的印象。“反腐英雄”也是很时尚的嘛。从“救火英雄”到“反腐英雄”是一次飞跃,一个大飞跃。还是很好的,很好的!
同时,他也感到身上的担子太重,这个新的职务处处埋伏着风险。老书记崔生强退下来了,他退得还是很荣耀的。但是,他的历程充满了刀光剑影。要识别陷阱,要坚持真理,要同犯罪分子作斗争,无异于与虎搏斗,谁把谁吃掉都是未知数,有力量的较量,也有机缘巧合,变数极大。太累!本来嘛,官场就是斗智、斗勇、斗毅力、斗关系,而纪委书记这个角色,则更其突出,还要拿性命来斗,用生命赌咒。关于我的下一步,还是需要认真策划一下的。杜书成想。他案头上积了几个案子,他一边看着报纸,一边想着那几个案子要怎样做更稳妥。
炮楼村的案子带出了“一小串”,其中主要的有僮县长,徐山乡徐一鸣,县公安局副局长相中合。想想够后怕的,这几个人如果不搬倒,我杜书成真是会永无宁日的,或者说不定已在“烈火中永生”了。
放下报纸,他又翻开一本线装书,那是最近从市图书馆借来的《臣轨》,据说是武则天写的。他很欣赏《臣轨下·慎密篇》。虽然已经看过两遍了,他一下子又翻到了它,索性就再看一遍吧。“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嘛!他读道:
夫修身正行不可以不慎,谓若(鲁)[曾]参、颜回之俦。谋虑机权不可以不密。谓若孔光、陈宠之俦。忧患生于所忽,忽,轻也。《周书》苪良夫曰:惟祸发于人所忽也。祸害兴于细微。言祸害之事,皆从细微而起,故蚁溜漂都突烟樊邑也。人臣不慎密者,多有终身之悔。夫不慎于始,则祸成于末,虽终身积悔,其可及哉!……周密故无过,至慎故享禄也。
是应该慎密!这是做人的至理之言。凡事必须慎密,谨慎周密,戒骄戒躁,三思而行,防止再出现大的波折了。
他想着想着,似乎有些困了,打了个呵欠。他想入内间睡一会儿。
可是,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接过,原来是文刚书记。文刚书记打来电话,说请到他的办公室有事商量。文刚书记也是一夜未睡?文刚书记这年把几个月也是“夜不成寐,食不甘味”的,比刚调来时瘦了,也黑了,却老练了许多。人嘛,总是一步步成熟,一天天进步的。我杜书成的进步速度已创下了临黄市纪录了!他又十分满足地想。
已近黎明,天上的寒星渐失光泽。五更天气还真够冷的,怪不得有“五更寒”之说。古人的不少话都是千真万确的。杜书成裹紧了大衣。
文刚书记找他是两件事情:一件是商量一下徐山乡的班子问题,一件是元旦期间一起下去走访走访调研调研。
关于第一件事情,文刚书记说:
“你对徐山乡的情况熟悉,对那里的人员也熟悉,我的意思不想从外边再派进去了,就地选才,就地提拔,就地利用,怎么样?”
杜书成表示赞同文刚书记的意见,又谦虚地说:“关于徐山乡的人选,还是文书记你看,你是成竹在胸的。”
“我想,魏乡长也快到站了,也别让他代理书记了,叫他当乡人大主任算了,也不朝外调他了,他也担当不起来主要岗位,性格太软,太顺从。汪部长已是多年的部长了,又是乡党委成员,他本身就是正科级,让他干党委书记这个职务怎么样?你曾经提起过的那个郭鹏,就是那个徐东的支书,我派组织部的同志去考察过了,确是一个事业心很强,很能干,也很有政治修养的好同志,符合干部‘四化’要求,可以考虑让他竞选乡长。节后呢,先让他代理,到换届选举或乡里召开有关人大会议时再补选也可以。”
杜书成点点头,说:“就按文书记你说的办,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用人很关键,用对了一个人,带起了一个地方,一个部门,一个单位;用错了,那后果就很不好,会有各种各样不好的后果。”
“咳,我们这些人哪,身子上担子,有压力,连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好,有时还要受委屈。我就想,谁叫咱们是共产党员的呢?”
“党员嘛,就要时刻听从党召唤,这句话对于一个共产党员来说,永远不过时。共产党员,特别我们党员干部,就命中注定要经受风雨考验,要全心全意为党的事业,要甘心情愿地做人民的老黄牛,做人民的公仆。”
杜书成说着,揉了一下眼睛。
文刚书记看了,心疼地说:“再用冷水洗把脸吧。过会儿我们去小吃一下,吃了饭下去。先到哪儿呢?”
杜书成用冷水往脸上胡拉着,弄得水“唿唿啦啦”响。他没有搭言。
洗好脸,杜书成掏出自带的线手帕,擦了。他对文刚书记说:
“对了,文书记,徐山的那个党委秘书周山,也就是大家都叫惯了的办公室周主任,干些管理工作比较合适,干文秘着实不太行,应该改行。”
“怎么安排好呢?听说他老子是有功之臣,不是能随便安排个地方就行的。”
“依我说,就叫他到林场,当个副场长,没有太大的事情干,倒不错。”
“那徐山的秘书呢?不能没有。”
“也来个就地选才,让新一届党委自己去找吧!”
“好,就这么定!”
他们一起到街上吃了饭,电话给县委办公室要了一辆小车。开车的是小赵,原来徐一鸣的司机,新近调上来的。小赵其实也不小了,自从他来县委小车班,大家就不称他“小赵”,而叫他“老赵”了。老赵把车开到他们跟前,等他们上了车,问:
“文书记,杜书记,到哪里去?”
文刚书记和杜书成对视了一下。文刚书记说:“到东山林场。”
这时候,杜书成的“大哥大”“嘀”地响了一声就不响了。他掏出来看时,见显示的是刘书记的家庭电话。是刘书记找我有事情?可是怎么只响了一下?刘书记能有什么事情找我?还是他打错了?他想着,正要把电话打回去的时候,bp机传来提示音。他打开机子,随着小车的颠簸晃动,默念着屏幕上的字:
你好狠心!我病了,也不来看我。
是尹兰!尹兰病了?没听说。刚才的那一声电话也是她打的啰?肯定是她打的。我现在已经出发了,正在去东山林场的路上,不好再回去了。他看一看坐在旁边的文刚书记。文刚书记仿佛睡着了。他想给尹兰回个电话,问一问她生病的情况,但是又觉得文刚书记在跟前,不方便。我是应该回去看她的,真的有好长时间没拜访过她了。这一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都昏了头了。回去?不能回去。文刚书记约我去东山林场,一多半是考虑我和东山林场的渊源关系,元旦慰问林场干部职工,是替我脸上“贴金”的。我不能不去,再大的事情也不能不去。
尹兰的话又那么伤感,她病了,也不知病得怎么样?人家为你的事儿东跑西颠,不辞辛苦,你还没谢过人家呢!人家病了,不论病大病小,总之是病了,人家又告诉你了,你都不到跟前去,是不是太不够意思?可是怎么能回去呢?节日慰问一线干部职工,是近年来兴起的活动,这一活动代表的是党和政府对各行各业,对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和公安干警、武警官兵等的关怀和爱护,和“八一”拥军、“三八”维护妇女儿童权益一样重要,也是一项政治活动。如此活动是不能不去做的。既然“官是做出来的”,这个“做”就必不可少。而且要做得好,譬如演戏,演得不像不如不演。既然去了,我就要全身心投入,就要坚持“做”到底。尹兰病了,但是……等我回去再去看她吧!
他们到了东山林场。车子在山里或山边缓缓而行。冬天的大地还处在沉睡的阶段,它的颜色多是灰褐色的(在没有雪覆盖的日子里)。而在东山,却是葱绿的,莽莽苍苍,仿佛造物主打瞌睡了,忘记了时令。山上有泉水流出来,汇成的小溪曲曲折折一直流到山外。小溪在山里是不结冰的,到了山外,却结了厚厚的一层,玻璃一样罩住淙淙的流水。小溪又通向远处的大河,是像一条涂着银色的蛇般拧着几个弯儿通过去的。大河实际上也在沉睡,它的河底已差不多干涸了,有人开始在那儿开垦土地。
杜书成从车窗往外看着,他觉得这一切是很美的。美属于欣赏它的人的,更属于永远占有它的人。别人只是欣赏,赞叹,夸耀美的存在,而占有者才把美据为己有。也许占有者永远都不会夸他占有的那部分美,但这美确确实实是属于他的。“这美丽的景色是我的辖区内的,是一般地方所不具备的,真正的得天独厚!”杜书成以一种骄傲的目光浏览着。对,得天独厚!如果将这大片的山川林泉和徐山乡的旅游开发工程联动起来,对于临黄县来说,将是多么了不起的宏伟蓝图!他为他的这个“计划”兴奋起来,迅速地不住地移动着屁股。
文刚书记太困了,他差不多睡了一路子。这时被杜书成的动静闹醒。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