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要去的是他这次行动的第一站,也是本市东翼最边远的一个县——南藜县。临黄市六县五区的地理形状像一只蝙蝠,东西为两翼,南藜县和宋县各占一翼之尖,是本市最远的两个县,距离临黄市区路程差不多都是一百四五十公里。这个特殊地形的行政区划也是长期形成的结果,是黄河历史上屡次改道的作品。因为在这个范围内,人们的生活习惯、风土人情、语言环境,以至于人的性格特点都大体相同,这几百里的临黄地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往往牵连不断,亲戚扯亲戚,朋友接朋友,这在黄淮海平原上可谓独具特色。杜书成坐在那辆旧“红旗”轿车里,也不和老赵(还有一名报社记者)说话,而是默默地思考问题。
他准备和有关县、区的干部、群众一起畅谈一下改革开放以来的大好形势,座谈农村承包责任制如何深入进行以及小康社会建设等问题,同时(应该是主要的)和当地人大及人大代表座谈一下政府工作,请他们提提改进意见,对依法行政存在的问题“对症下药”。然而说穿了,他这一个多星期的真实目的是“拉选票”,他想尽可能多地得到人大代表们的信任和支持,和尽可能多的人大代表交朋友。人大的作用越来越大,随着民主进程的不断推进,人大和人大代表的作用会与日俱增,甚而至于在关键时刻发挥决定性作用。这是一个趋势,认识到这一趋势比不认识这一趋势好,早认识到这一趋势比晚认识这一趋势好。杜书成天生有政治头脑,他的政治嗅觉十分灵敏。他知道未来的“风”会怎么“刮”。
他想,他到南藜后,先和那里的“四套班子”见面,之后就下乡镇。要不要人陪着?要谁陪着?他以为只能到地方再说吧。
他这一次下去,没有声张,也没有跟下边打招呼,可以说是“单枪匹马”。这在他进入市级领导岗位以后,还是第一次,别的领导(近三十年来的)恐怕也没有这么做过。一般而言,现在不要说是市级领导,就是县领导(他本人就是这样)下去也是“前呼后拥”且事先安排好的。他们这一次行动近似乎古代的微服私访,如果扔掉车子,再不带个记者的话。但他觉得车子不能扔,让大家见识见识堂堂一个大市的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坐的是什么样的小车,比县里的乡里的甚至一些村里的小车都要破旧。
他坐这种车子,说明了他贴近老百姓,廉洁奉公,施政为民,为党的事业不计较个人得失,不在待遇上攀比,是老百姓信得过的好干部,好公仆。他带记者,是为了记录他的行程,把一路他的能带来好影响的言行向全市人民公布,并把他所到的地方的政治、经济、文化及各行各业发展情况及时报道出去。所以,这两样是不能不要的。他让马家太给他找一个笔头快、功夫好的记者,马家太给他派了这么一个文弱的女子,她是《临黄日报》新闻部的何楠,大学毕业才分来不到一年。她的谈吐还可以,决不怯阵,话头极流利,但不知她的文章写得怎么样?马家太还要给在电视台派俩记者。他不要,说没有必要上那么多镜头,如果有了重要消息,也可以让报社记者给电视台送过去,播一播,如实在需要,再让他们赶过来,省得人太多,不好招待,不好安排。
黑色旧“红旗”轿车在国道上行驶着,不时有车辆从后边鸣着喇叭超过去。超过去的时候,留给他的是一声剌耳的风鸣。那声音长长的,像超过去的那辆车看不见的长尾巴扫着公路路面的那种摩擦声音,令他厌恶。
他知道交通事故大都发生在“快”字上,所谓“十次事故九次快”。他从来不让老赵挂高档加太大油门,一般情况下,保持中速行驶。除非那一次例外,就是赶到宋县参加联合食品制造业有限公司奠基仪式那次,因为那一次是赶时间,要在五十分钟内走一百四、五十公里,不快是不行的。眼下他虽然心里也有事,他对南藜县人大代表心中无数,需要和他们沟通,沟通的方式尚在思想的襁褓之中,但是,他还是吩咐老赵中速行驶确保安全。不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安全都是第一位的。江泽民总书记说,“安全重于泰山。”这话千真万确。安全都没有了,还要什么效益呢?人也是如此,人安安全全地活着是第一要务。
站稳脚跟和向上攀登是两个概念,却也是同一个问题。只有站稳了脚跟,才可能向上攀登,站稳脚跟是为了向上攀登,向上攀登又需要站稳脚跟。学生时代老师常说: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官道儿”上亦如此,老在一个位子上,实际上是在一点一点地倒退。与时俱进才是可取的。学生时代老师还说:学习如登山,登山必有难;有难就有苦,苦后才有甜。看,又想到“攀登”上来了!其实做官也一样,往上升(爬)和登山是一样的道理,要经过多少艰难险阻哇!要受多少苦哇!过了这道坎,吃遍了该吃的苦,才可能苦尽甘来,到达目的地。
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严平时,他是一种什么神情?脸上似笑非笑,眼睛瞅来瞟去。是怀疑还是高兴?抑或二者兼有吧?……
杜书成正如此这般地想着,抬眼看见前面的路中央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他马上意识到是不是交通事故撞了人?可是肇事车呢?怎么没有车?跑了?他让老赵把车速放慢。到跟前时,停住了。一看,果然是躺着一个人,有二十多岁,头部有血,腿在微微动着。他用手试了一下鼻孔,还活着!想打“120”,打“122”。可是,这地方,这是什么地方?离县城肯定还远着哩,离临黄市区更远。救人要紧,时间就是生命!他叫何楠到路边搬几块砖头坷垃之类的东西弄个标志。叫老赵帮着把那人抬进车里,放平了,就喊何楠快上车,叫老赵以最快速度朝南藜县城开去。在车上,他给“110”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并请他们火速通知交巡警赶往现场,并寻找肇事者。
到了南藜县人民医院,他又和老赵抬着伤者送进抢救室。抢救医生倒是飞快到位,但是他们检查了以后,却迟迟不给治疗。杜书成急得脸上直冒汗,连那身西装外套都湿了。
有个医生说:“十分危险,得马上手术,开颅手术。”
他说:“那就快进手术室呀!”
医生说:“办手续了吗?到住院部交押金。”
“多少?”
“一万。”
没有肇事者,又没有受伤者亲属,没有钱就不给治疗。这可难坏了杜书成。他就地转了几个圈子,急得抓耳挠腮。没有办法,现在的医院都讲求效益,什么救死扶伤?没人再提那“老黄历”了!这可怎么办?忽然,他想起了似的,叫老赵:
“快,快到车里把我的包拿来!”
老赵拿来包,杜书成赶紧拿着医生递给他的单子到了住院部,也不管人家排队不排队,硬是挤到窗口,喊着:
“快,快办手续,救命要紧!”
何楠也跟着他气喘吁吁地跑里跑外,跑上跑下,一直到办好手续,把那个奄奄一息的伤者送进手术室,他们才坐在手术室门前的条椅上休息一会儿。
交巡警来了。交巡警把他们当成了肇事者,板着面孔问这问那。杜书成有些不高兴了,说:
“我报警时说得很清楚,肇事者已逃离现场,我们是路过的车,不能见死不救,才把他弄到车上赶到医院来的。一切以救人生命为第一原则。”
“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那么巧就在现场了呢?早不在晚不在事故刚发生你们就赶到了,而且前后还都没有车?——行驶证呢?驾驶证呢?”交巡警向杜书成伸出手。
杜书成喊一旁的老赵,叫他把证件拿来。
记者何楠气坏了。她还年轻,不知道竟有这样不问青红皂白的事。尖着嗓子吼道:“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你们不认识他难道也不看电视?他是我们市的杜市长!他不仅把人救到医院,还拿出自己的钱作了押金,知道不知道?他为啥打‘幺幺零’?就是要叫有关方面派人来侦查现场,找找肇事车辆的!你们倒好,追着我们来了,现场被破坏找不到肇事者,你们要负责的!”
何楠这么一咋唬,几个交巡警全愣了。等老赵拿过行驶证、驾驶证一看,都冒了汗。
老赵说了一句话,说得交巡警中的一个年龄稍长些的人直拍自己的脑瓜子。老赵说:
“你们没看到我们是小号车?”
是的啊,他们还真没注意,就知道别人给他们提供的线索是一辆黑色旧“红旗”轿车。他们想,现在坐“红旗”的还能是多大的领导?没想到还真走了眼了。于是忙躬腰打拱给杜书成赔不是,给司机老赵赔不是,给何楠赔不是。
何楠说:“我是《临黄日报》记者,正好今天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叫我目睹了。我觉得你们是不是有渎职行为?是不是……”
杜书成歇过气来,止住她说:“算了算了,交巡警同志也不容易,在那种情况下,他们也只能来追我们。……不过,你们几位还得赶快分头行动,一头寻找伤者家属线索,一头查找肇事者线索。因为我们到的时候,事故可能刚刚发生,车辆轮胎或者什么的也说不定留下痕迹。还有,询问一下附近的目击者。”
几个交巡警齐刷刷给杜书成敬了个礼,转身跑走了。
不大一会儿,就来了县委县政府的一班子人。
很快,市长救人的事迹就传遍了整个医院,整个县城。医院的院长过来了,他安排医生要精心手术,确保救活。附近的一些老百姓也都围过来了。他们争相认识一下那个解囊救人的杜市长。
第二天,《临黄日报》头版头条以《杜市长慷慨解囊,飞车救人》的标题刊出了文笔优美且情节跌宕的纪实故事。
又过两天,省报也刊登了这篇文章。
此后不久,《报刊文摘》以《市长停车救人》为题摘录了文章的主要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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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书成又一次出名了,而且在全国都出了名!《报刊文摘》转载《杜市长慷慨解囊飞车救人》的文章时,还专门加了编者按,指出:当前,随着拜金主义之风盛行,一部分人信仰危机,道德迷失,车辆肇事逃逸,见死不救,有人甚至在见人落水后不是下水救人,反而索要钱财,不给钱不救人,眼睁睁看着人淹死水中……看了中共临黄市委副书记、临黄市常务副市长杜书成同志路遇受伤群众飞车救人,并解囊相助的事迹后,不知那些人作何感想?
这都是后话。那天杜书成按照计划,和南藜县四套班子举行了座谈,在他全面了解全县情况后,又和人大主任一起到全县各地跑了一天,和各乡镇的人大代表都见了面,所到之处,赞扬声一片,大家都对杜书成身为常务副市长停车救人的高风亮节给以极高评价,说这种行为有“横扫阴霾”之作用,能带动社会风气好转。杜书成则对此不屑一顾似的,他说碰着谁也都可能下去救人的,只不过这事正好让我给遇见了。我这个副市长是人大代表选出来的,人大代表是人民选出来的,我的职责就是为人民服务,在人民中有人有困难需要帮助,有问题需要解决,甚至有生命危险需要救助时,我都应该挺身而出,而不能有丝毫犹豫。他的话当然更使所有听到的人点头称道,五体投地,一些人大代表已经在心里毅然敲定:投票唯有投给杜书成这样的好干部!
结束了南藜县的活动,午饭之后,杜书成告别了县人大主任和诸位代表,回头到了淮县。在往淮县县城拐弯的地方,杜书成让老赵把车子靠边停下,想了想,说,“先不到县里去,到裘家庄看看。”
他们来到和临黄县搭界的裘家庄,下了车,正碰着一位下地干活的中年人,那人看样子挺洋气,好像刚从外地回来,又像个村干部。杜书成就和那人搭话。
“下地呀?”杜书成笑着招呼那人。
那人看他从轿车里下来,打量了一下,回道:“下湖。”
“没进城打工?”
“咋天才回来。”
“唔。怎么样,打工还挣钱吧?”
“挣是挣钱,就是到不了手,扣着不给。”
“那怎么行呢,都指它哪!”
“就是呀,可他们不给。我在外边打了两年工,才要回来三千块钱,不够种子农药化肥的。”
“老乡贵姓?”
“免贵姓裘。咱裘家庄除几户外姓,都姓裘。”
“也有姓任的?”
“有,只一家,孤门独户,也眼看没有人了。”
“怎么回事?”
那位老裘看周围没其他人,就放低声音,唯恐“大路上说话,路旁草棵里有人偷听”似的,神秘兮兮地说:
“就一个男丁,还给枪毙了。爹受不了打击,早死了有十几年了,如今还剩一老一少两个寡妇。老的六、七十岁了,快不行了,少的也四十多岁了,看上去有六十岁。”
“你说的就是那个‘上访专业户’,叫吴圆圆吧?”
“就是她。太苦了!”
“男的不是被执行了二十年了吗,她怎么不改嫁?”
“她和任庆书感情可好了,她老是觉得男人冤,到处喊冤,可就是申不了冤,就耽误着了。她跟村里人说过,不洗清她男人的冤屈,她死都不离开裘家庄。”
“有冤吗?”
老裘又朝四下里望望,然后说:“怎么不冤?明显地冤呀!”
“怎么回事?”
“你想想……”老裘想起来了似的,突然不说了,盯着他们问,“你们是干啥的?”
何楠刚想说话,被杜书成示意止住。他说:“在城里搞建筑,没事了,来转转。”
“那就不给你们说了。”
“说说看,倒很有趣,像故事似的,有点儿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