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作者:蒋九贞      更新:2019-10-11 15:19      字数:5202

林雪一夜没有睡好觉,她默默地看着杜书成在灯光下阴沉沉的脸,以及那张一直闭而不开的嘴,知道他心中有事。可是你有事你说呀你,这样子多憋闷人!她想,杜书成这么多年来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真的不容易,常常有意想不到的打击突袭他,有麻烦透顶的事纠缠他。啊,男人啊,你为何这样艰辛,这样求全,这样攀高!难道男人生来就是搞事业的吗?不搞事业的男人就不是男人了吗?事业,事业,就算你事业成功了,又能怎样?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男人啊,事业是你的骄傲,事业也是你的悲哀!事业让你不开心,让你困苦不堪。所以,男人更需要安慰,比女人更需要温暖。男人需要红颜知己,红颜知己对男人的事业是有帮助的。女人可以刺激男人去拼搏,去猎取,去获得成功。但是,女人啊,女人应该让男人首先是个人。事业算什么?到头来也是一无所有。只有人,在这个世界上才是最重要的。人是应该幸福的,幸福才是人的追求,人生追求的终极目标。幸福是各种各样的,有各种各样的幸福,也就有各种各样的追求。追求不是执着,执着不是追求,执着事业最终也就失去追求。什么官?什么民?都是人!男人啊,醒醒吧!

林雪把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肩头。他一动不动的睡着。

突然,杜书成说话了。他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我想,目前我有很多困难,比如经济上,我想找严市长给你安排个工作,最好在市政府当秘书。”

又是当“秘书”!林雪心头一震。就不能干别的?她也早就想了,她不能老是这样拖累杜书成。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把人生的许多问题都想遍了。她想要个孩子,为杜书成,也为自己。她看到社会上未婚而育的女人越来越多起来,有妈没爸的孩子越来越多起来,自己为什么不可以那样做呢?我爱他,甘愿为他一辈子不再嫁,就这样不要名分地跟着他。戚素梅不能生,我怎么不可以为他生一个呢?谁生的都是他的,都姓杜,既便名义上不姓杜,实际上也姓杜,孩子姓杜,杜书成就不是无后。现在虽然不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了,但没有孩子,还是缺点儿什么的,没有孩子的家庭很寂寞,很枯燥,也很无聊。

女人天性就要生孩子,不生孩子还是女人吗?不生孩子难受啊!“女人不生孩子就好像不吃饭一样难受”,这是她近来的感觉。要孩子就是负担,就要有钱,让他(她)生活,供他(她)上学,使他(她)成为有用的人,幸福的人。杜书成当着不小的官是不假,可他清廉得很,从不贪不占,不收贿赂,再说,他还有家啊!我爱他,就要为他分忧解难,不为他分忧解难还算爱他吗?“找个工作吧,找个工作吧!”她屡次在心里跟自己说。现在杜书成提出来了,她却犹豫了。因为,杜书成是叫她去当“秘书”!“秘书”对她的刺激太大了!“秘书”两个字使她想起了屈辱,想起了不愉快的过去。好在,是在市政府当秘书,是在他跟前当秘书。就这,她心头的震动也不亚于六级以上地震。其实,找工作哪里不能去呀,你身为常务副市长在哪里安排个人不容易得很吗?为什么非得又叫我去当什么秘书!

“今天是严市长的生日,我问一问他有什么安排吗,没有的话,我把他们几个的安排给推一下,和你去给他过生日。”杜书成说得不容置疑。

林雪心里就有点儿酸酸的。两颗清泪滚落下来,一颗从眼角流进耳朵,从耳朵滴到枕上,一颗从眼角流到鼻梁,在鼻梁那儿停了一下,又进入另一只眼里。

杜书成没有注意这些,也没有去注意,他两眼瞅着顶棚,看用乳白色木板吊的顶上有一块阴影,那块阴影像一只金丝鸟儿的标本似的,一动不动地在那上边贴着,仿佛展翅在飞翔,而“天空”却怎么忽然之间浑黄一片了呢?

林雪翻了个身,朝外对着阳台,拉枕巾擦了一下眼睛。

71

杜书成跟严平通了电话,说:“姑父,今天是你的寿辰,我给您老安排一下吧?”

严平说什么也不愿意举办生日庆宴,强调这是党纪律。他对杜书成说:“谢谢你的美意。我们俩目前都是大家关注的焦点,都不宜有任何不合身份的活动。”

杜书成自然明白严平的言外之意。心想,别扯淡了吧!你就没停止过活动,却想叫我不活动,可能吗?你是想用原则“安抚”我,麻痹我,达到你个人的目的。哼,我心里跟你直说了吧:没门儿!

可是,他不愿过寿,我怎么办?不论他什么想法,我还是要充分利用这个日子的。怎么利用?原打算弄一个“生日庆宴”给他张扬一下的想法是不可能了,那就只从亲戚的角度吧,我是亲戚,串个门儿总是可以的吧?不送礼物也行,送几句吉利话,叫他高兴高兴。送几句什么吉利话?“祝你生日快乐”?太俗。杜书成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天保六章》。那是下对上的颂诗,是一曲洋溢着赞美之词的华丽篇章: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其中的“九如”:如山如阜如岗如陵如川如月如日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何等有意蕴!哈哈,有了,用离骚之体以祝百寿,何如?就来个百句颂吧,题目叫《生日九歌——献给严市长四十八华诞》。他咧开嘴,带着鼻音笑出声来。然后,他展纸挥笔,不大一会儿,就写好了。

总引

开天地盘古生兮,

更有尧舜禹汤。

混沌去正月七兮,

万物中人为长。

佛佗四月初八兮,

适与君同沐光。

既是天保定尔兮,

赐福维日不昌。

诚若泰山之松兮,

与尔万寿无疆!

一歌山

水绕青山不老兮,

山青水秀非常。

百鸟鸣鸷不群兮,

俗世焉可能佯?

山之固如君子兮,

水之央亦通畅。

无山何以平川兮,

高山令吾止仰。

绿荫覆山之固兮,

欲缆九州苍茫。

二歌阜

阜亦山亦非山兮,

阜比山甚泱泱。

阜之上谷物盛兮,

谷物既饱人匡。

人于阜而繁衍兮,

世更新代时爽。

今降大任于君兮,

令尔贷而不旁。

受天百禄当之兮,

固前圣之所倡。

三歌岗

山之背谓之峰兮,

峰巅无限风光。

循羊肠而攀越兮,

过程即是福享。

登高而后俯视兮,

宁有心旷神往。

余不忍仅歌之兮,

望鸿鹄而情伤。

后来者止之此兮,

拭汗牵其霓裳!

四歌陵

复又是陵陵峻兮,

重而斯见其莽!

山河句本为首兮,

有陵方显旺乡。

陵上有大原野兮,

原本为陵上墒。

陵峻严而潇潇兮,

平亦欣喜若狂。

陵之为陵称道兮,

川未阅其花香。

五歌川

川虽未阅其香兮,

然而无处不漾。

福海无边无际兮,

更有甘霖沱滂。

生而纯蜜润之兮,

于红旗下堂堂。

柳荫杨影覆之兮,

桃花流水徜徉。

欲少留此灵阜兮,

月悄悄而其亮。

六歌月

日忽忽其将暮兮,

月圆圆而东方。

恒常自然持久兮,

人倾慕其寒光!

荃不察余之情兮,

举杯邀而咏觞。

千古诗人齐赞兮,

子夜中之辉煌。

尔今吾引而歌兮,

徐地幸有后苍!

七歌日

日出万山红遍兮,

山益现其苍茫。

日出河川碧透兮,

川益现其浩荡。

极尽世之言语兮,

无以歌其一芒。

因之吾不敢说兮,

唯恐损其天荒。

君俱以金盘托兮,

庆云灿而中阳。

八歌南山之寿

当如南山之寿兮,

不骞不崩不丧。

岂见南山之无兮,

岿然立于金汤。

南山之石如罄兮,

击之余音绕梁。

南山之脊唯高兮,

众山为之牧羊。

南山之山亦山兮,

山山出将入相。

九歌松柏之茂

山有松柏盛茂兮,

天地因之无恙。

松柏之茂天保兮,

如尔之受天祥。

俾尔尽享其粟兮,

枝叶能不唐唐?

天保定尔尔福兮,

以莫不兴皇皇。

九如之赋赋尔兮,

应无不尔或当!

写毕,杜书成又朗诵了一遍,觉得还不错,就工工整整叠好,装进一只大信封里。

到了晚上,杜书成知道严平已回到家里以后,就提了两瓶茅台酒,揣上大信封,过去了。他本来是约林雪一块去的,但是林雪说她身体不舒服,乏力,腰酸,反胃,想呕吐,去不了。杜书成心想,你不去就不去了吧,反正事情还得办,你不去也好,也省得严平疑心生暗鬼。

他按响了门铃。

严平问:“哪位?”

杜书成亲切的叫道:“姑父!”

严平打开门,似乎怔了一下,之后热情地让他进了客厅,又去泡茶。

杜书成慌地夺过杯子,说:“姑父您歇着,我自己来。您的杯子呢?”

严平说:“我不渴。”过了一会儿,看杜书成把水倒好,就问,“还没吃饭吧?我炒两个菜,在这儿吃吧?”

严平的意思本来是,如果没有大事儿,你可以走了。但是他不能这样说。杜书成也清楚严平是想逐客,可他偏装不懂,眼皮一耷拉,顺着严平说话的表面意思,说:

“也别麻烦,就咱爷儿俩,没外人。”

“唉,你表姑不在家,这个家也不像家了。”

还想撵我?杜书成想,可他嘴上说:“姑父您天天忙啊!咱们哪个有时间顾家呀?我们家里如果不是素梅,会更不像样子。”

他们的话题就集中在了戚素梅身上,都夸戚素梅的贤淑。由于谈到戚素梅的原因,两个男人的亲情开始回复,刹那间变得浓烈。

杜书成不失时机地说:“姑父,我带了两瓶好酒,特意为您老祝寿的。我原说请几个人一起坐坐,热闹热闹,您老不同意。可我们是亲戚,我这个做晚辈的总不能不尽人情吧?没什么好送的,送您老一首骚体诗,这个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行贿受贿吧?请您老笑纳。”

说罢,他恭恭敬敬双手呈上那个大信封。

严平接过,打开,看那首长诗。看着笑着,笑着看着,看着看着,越发笑得开怀,眼不离诗句的对杜书成说:“临黄全才,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姑父过奖了!我这是情由心发,不觉竟成百句,正好寓意长命百岁。”

“好个‘情由心发’!哈哈……”

72

按照原定计划,杜书成结束他的县区之行以后,回到了市里。他的这次行动,由于中间的耽搁,后来都进行得很匆忙。可是效果还不错,总体上如期如愿。

他回到市里后,本以为通过他的努力,情况会朝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至少,严平不至于“步步紧逼"了。可是,并非如此。

他和尹兰见了一面。见面选择的地点是在西关“红房子”茶楼,——他们曾经在这里喝过茶的地方。尹兰告诉他,刘宏回来了,他准备歇一个礼拜的假。

“有上边的消息吗?”杜书成急着问。

“没听说,有时间去找他谈谈。”尹兰说。

“那就一会儿过去?”

“今晚上?”

“不方便吗?”

“什么方便不方便?你净往哪儿想!我是说,他还没告诉你他已经回来了,你贸然去好吗?”

“那就……”

“等他的电话。”

“他要不跟我说呢?”

“不会。他这次来好像专门为你来的。”

“是的吗?”

“是的。”

“怎么可能呢?专为我来的?专为我什么来的?为我哪方面来的?”

“我也说不准,但我觉得好像是吧!他一来到家就提到你,但又没让我告诉你。”

“这就怪了,能是什么事情呢?”

尹兰停下,看看小包间的门关上没有。然后坐回沙发,一边喝茶一边若有所思的神情。

杜书成说:“我在下边转了几天,又有这事那事的,久不见你了,好想……”

“去,去,去!——有件事想问你,你工作怎么那么不谨慎呢?——你不是历来都很谨慎的吗?虽然看上去雷厉风行,那可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什么不谨慎?”

“你怎么叫财政局用救灾预备金支付外环路欠款呢?”

“什么什么?哪有这事?我从来也没让他们用救灾预备金的,那是能动的钱吗?况且我只是个常务副市长,最后决定的是市长,是市长办公会议形成的决议。”杜书成一脸的无辜。

“不对吧,据说有你的签字。”

“这就更让我糊涂了,我没有签过这个字。”

尹兰怀疑地看着他。好像自言自语:“这就怪了,真是这就怪了,明明有你的签字的。”

杜书成毫不含糊地说:“绝对没有。”

“噢,你还不知道吧?省纪检委来了个专案组,查你这个问题已查了几天了,准备找你谈话。老刘说,幸好还没有发下去,签的字收回还好一点儿。”

杜书成一愣,怎么,还来了专案组?他拧了一下眉头,说:“我绝对没有签字叫动用救灾预备金。”

刚说到这里,杜书成的手机响了。是市委骆书记打来的,问他回来没有,若回来,到临黄市宾馆去一趟,他在那里等他有事商量。

杜书成放下电话,看着尹兰。心想,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事吗?纯粹无中生有!

他心里有数了,知道骆书记在临黄宾馆等他可能就为这事,也可能不是他一个人等他,而是专案组的人在那里等他。

他让尹兰回家在刘副省长那儿再得点儿竞选市长方面的消息。至于动用救灾预备金的事,他并不放在心上,因为压根儿就没有这档子事,没有的事怕它怎的。

他到了临黄宾馆,见了骆书记,又见有几个他不认识的人也在,就知道肯定是专案组的人了。骆书记让他坐下,又把那几个人一一介绍了一遍,果然都是省纪检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