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一辆金漆马车碾过一地冰雪,缓缓驶过兴庆府的长街。
马车旁,是数十名全副武装的西夏武士。
时值隆冬,外面冰天雪地,马车内却温暖如春,车里铺着精致的波斯地毯,车窗边放着一方紫檀木的小几,几下一个紫铜火盆正吐着蓝幽幽的火苗,马车之内,李昊天和朝云相对而坐。今日,他们要去承天寺看望西平王李德明。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李昊天执起几上的酒壶,给朝云斟了一杯,酒是新酿的,酒面浮起酒渣,色微绿,细如蚁,果然是上好的绿蚁酒。
“来,喝一杯暖暖身子,这里不比中原,天气苦寒,公主要保重身体。”他柔声道,
朝云端着手中的杯子,痴痴的看着车窗外出神。
隆冬的天气,清晨的空气中居然隐约有了极细的流霜飞舞而下,象极了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uff0duff0duff0duff0duff0duff0d
只要一想到草原上的那场雪,她就会魂不守舍……
一想到展逸飞,她的心中便如同火烧一般,分别不过三天,却已经如同隔了三年那么久,不知道他可安好?有没有收到自己的信?
忽然,她一仰头,将那杯绿蚁酒一饮而尽。
这酒刚一入口,便如吞下了一团火,朝云虽不善饮酒,却也知道这是极为上品的佳酿,酿制之时必是放了许多极为珍贵的药物,这绿蚁酒果然不同凡品,她苍白的脸色,已经微微泛起红晕。
李昊天看着她美丽的侧影,清绝幽绝,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落寞悲苦。他无声的握紧手中的杯子,她就在他面前,可是却又距他这样远,两人中间仿佛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她令他如此无力,无计可施,无法可想,无可奈何。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
外面,是侍卫的声音:“启禀小王爷,承天寺到了。”
承天寺坐落在城西,这里楼台佛阁宏伟壮丽,寺内重檐高耸,僧房栉比,寺中一座耸立云端的古塔,人称“西塔”。塔上的八角飞檐悬着铜铃,被风吹得铃铃作响,宛然若钟磬之声。
这里的‘古塔凌霄,梵刹钟声’乃是西夏八景之一。
李昊天跳下马车,回过身来扶朝云,朝云却轻轻躲开了他的手,低声道:“谢谢,我自己能走。”
他的手僵在那里,终于缩了回来。
主持枯荣法师亲自率着小沙弥,将李昊天和朝云迎进寺中。
李昊天对枯荣大师施了一礼,问道,“枯荣大师,不知家父近日身体如何?”
枯荣大师双手合十,答道,“了空大师近来精神不错,他刚刚做完早课,现在应该回了禅房。”
李昊天点点头,“好,我们去看他。”
一旁的小沙弥道,“两位施主,请往这边请。”
李昊天和朝云随小沙弥入内,绕过承天寺的正殿和侧殿,三人走过一条青石铺的小径,又穿过一座竹林,这里绿荫森森,幽静无比,满院翠色苍冷,一洗繁华景象,令人烦俗尽消。竹林中隐着一间石屋。小沙弥轻轻推开屋门,让在一旁,躬身请二人进屋。
室内空空如也,只一几,一榻,数个蒲团而已。几案上的博山炉里焚着檀香,那炉烟寂寂,淡淡萦绕,一个身穿粗布僧袍,面目慈祥的老僧正端坐于蒲团之上入定。他神色淡定如在境外,眉宇间便如那博山轻缕一样,飘渺若无。
李昊天看到他,低声道:“父王,孩儿来看您来了。”
说罢,跪在了蒲团之上。
朝云也上前一步,在一旁得蒲团上跪下道:“朝云见过王爷。”
那老僧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二人,站起身来,伸手扶起二人,笑道:“李王爷已经不在尘世了,这里只有了空和尚。”
眼前这位老僧,五十余岁年纪,面目慈祥,眉间虽隐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华的神色,一望而知,这便是西夏西平王李德明了。
不知为何,朝云看见他,油然而来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李德明看着朝云微笑道:“姑娘可是来自中原?”
朝云点点头。
李德明赞道:“难怪,也只有中原那样的水土,才养育得出这样俊秀的人物!”
朝云见他夸奖自己,不由面色一红,“大师过奖了。”
李昊天道:“爹,这位是大宋的明懿公主,也是我给你请来的大夫。”
李德明闻言微微一怔,“姑娘是大夫?”
朝云点点头,道:“大师请伸右手,我来给你把脉。”
李德明依言而行。
朝云伸手,搭在他的右手腕脉上,神情专注,细细号了半天,又换左手。
李昊天直盯着朝云,想要从她神色之中看出父亲的病情来。但见朝云的眼似一泓清水,脸上只露出凝思之意,既无难色,亦无喜容,直是教人猜度不透。
李德明饶有兴趣的看着面前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笑道:“天儿,俗语有云:医生是越老越好。你怎么找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前来?小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朝云抿嘴一笑:“我今年十八了。”
她的笑容有如丽日腾空,春花初绽,李昊天只觉得目眩神驰,一时看得呆了,随即又黯然心想:这是她来到西夏之后,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
终于,朝云收回手,面色凝重的道:“大师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昊天在一旁道:“不错,家父的病症的确拖延了不少时日。”
朝云一边书写着医案,一边神色从容地侃侃而谈:“大师的‘手厥阴心包经’与‘手少阴心经’之间,有一股阴郁之气驱之不散,可见大师这许多年来,忧思不得排遣,胸中郁结甚深,心气不足,血脉亏虚,思虑过度,伤及心脾,心脉瘀阻以致心悸怔忡、胸痹心痛。”
李德明微微颔首道,“姑娘所言一点不差!”
朝云搁下手中的笔,正色道:“药须用引,病各有因,引由医用,因靠自寻。大师的病情按理不至于此,当亦有因,若能寻因求顺,服药才能奏效。所谓心病无形,并非普通药物可及,若单靠用药,恐怕就难起沉疴了,心病还需心药医,医生只能医病,但是一个人想不想活,却要看他自己。您的病,忌怒、忌寒、尤忌劳心。”
李德明面有诧异之色,“姑娘,我小看你了。”
朝云道:“这病不是不能医治,只是那些大夫不愿意冒这个险罢了。而且此病就算暂时治好,将来还有可能复发,如果再次发作,病情会比这次凶险得多。”
李昊天一听急道:“那到底是能不能治?”
朝云道:“一定要治,而且要尽快,但是大师一定要配合我的治疗,更要有求生的意志,小女子的药才能有效。”
李德明神色淡然,缓缓道:“人生如白驹过隙,一转身已是沧海桑田,百年不过一日而已。”
朝云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心中一动,泪水已经滴落下来。
李昊天忽然道:“父亲,孩儿给您跪下了,难道您忍心将西夏数百年的基业,爱戴您的黎民百姓,还有孩儿全都抛下不顾?”
说罢,他已经在李德明面前跪了下去。
李德明摆手叹息道,“罢了罢了,天儿起来吧,我听你的就是!”
此言一出,李昊天立刻转忧为喜,“父亲,您肯治了?”
李德明点点头。
朝云道:“既然如此,小女子就动手。”
说罢,她将医箱缓缓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转眼之间,金针、银刀、金篦、艾草、黄叶等一样样出现在李昊天面前,
朝云点燃艾草,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满屋都是艾草的清香。
朝云温言道:“大师,我会用三十六枚金针扎您周身的大穴,化解您体内的瘀滞之气,请您放松全身。”
李德明面色宁静,依言照做,倒是李昊天,神色凝重,仿佛这些金针,是将要扎在自己身上一般。
朝云忽然道:“小王爷,请您出去。”
李昊天诧异道:“为什么?”
“这金针之术极为繁杂,必须要绝对的安静,我才能施针。”
“这……”
朝云见他面色有异,已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她对李昊天道:“小王爷,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尽力施诊的。”
李昊天点点头,“公主,这件事全都拜托你了。”
李德明道:“中原有句话叫‘用人不疑’,我相信公主的本事,天儿,你退下吧!”
李昊天看了朝云一眼,说道:“公主,我在外面等你。”
朝云点点头。
这一等,居然就是整整一天。
暮色初起时,朝云终于从禅房里走了出来,李昊天急忙迎了上去。
朝云看着他,轻声道:“大师已经睡着了,不要去打扰他。”
看着她疲惫至极的神色,他沉声道,“公主,辛苦你了。”
朝云轻声道:“大师病得实在不轻,但并没有到药石无效,金针难渡的地步,只是他这病不是一日两日了,要想完全根治,只怕有些困难。”
“公主的意思是?”李昊天皱起了眉头,
“十天之内,我会每日前来给大师施针。回去我再开个方子,这个方子配上这十天的针灸,虽然不敢说药到病除,但是只要大师今后不再妄动忧思,不受刺激,不会有事。”朝云答道。
他点点头,黑眸深深的看向她,目光中透着感激,“公主,多谢你了!”
朝云一瞬不瞬的望着他,低声道,“小王爷用不着客气,朝云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小王爷能够信守诺言,早日将我送回大宋。”
李昊天看着她,眸光深不可测,“公主,我记得中原有句俗语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朝云面上一红,不再言语。
李昊天看了看天色,柔声道,“不早了,赶紧回去吧,明日就是大婚的日子了,宫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
朝云听了他的话,身子忽然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