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儿二十年后站在东京成田机场,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她已经二十岁了。边检官的眼睛从护照跳到她的脸,又从她的脸挪到她的护照上。“王女娲?”
“はぃ!”她用刚学会的日语答。
“补天的女娲啊!”边检官幽默地说了一句,他们也懂“女娲补天”这典故。
当初我给女儿取名“女娲”,还真想到了“补天”。一如我经常对学生做的“补缺补陋”,因为读得不好,才要“补”;一如“补肾壮阳”。缺则求补,穷则思变。我也就是这样去日本的。许多年后也把女儿接来日本。
但我却无法去机场接女儿。我是黑户,正躲在仙台。办她出来的“蛇头”说,可以找个老乡去接机,并先给安排个住处。但我没料到,去接机的居然是王国民,这流氓。胡里花哨,还为我女儿预先准备了一罐果汁。一见面,就递给她。她还真接了,打开。她拧易拉盖的动作熟练极了,他就惊喜道:
“没想到,真没想到!”
她脸红了。她说:“国内都有的呀!”
“这是日本的,味道不一样。”他说,“喝喝看。”
她喝。也许是因为太渴了。“一样不?”他追问,她点头,又摇头,吞一口说:“是不一样。”
他满意地笑了,把行李提着掮着。走两步,发现她没跟上,回头看,她还站在原地贪婪地喝着果汁。他就把行李重新放下来,望着她笑,色眯眯的。
她不好意思了,跟上来了。但很快就又掉到了后面。这下是她的背包太沉。他就也将背包拿过来。一会儿她又掉了,是果汁溅出来了,她在用纸巾擦,他又停下来等。始终没有急。她不好意思了,说老让你等。他说:“我就是来等的嘛!”
流氓就是嘴巴甜。
上了电车,他占了个座位让她坐,自己站在她面前,把行李通通放在腿中间,用两腿夹着。她喝完果汁了,他就殷勤地将空易拉罐接过去,丢在自己脚边。车一动,那易拉罐就咣咣咣滚走了。一会儿又咣咣咣滚了回来。她扑哧笑了。他又猛将易拉罐挑得立起,踩住,表演杂技一样。车一晃动,他就左右摇晃平衡着腰肢,她哈哈笑了起来。
她叫他坐。可是座位上坐满了人,他就把屁股掉过来,做出要在她旁边见缝插针坐下去的样子。她一惊,羞臊了。他并没有真坐下去,立起了身。她又笑了。
她说我站着,你坐。
“怎么能让女孩站着呢?”他说。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到了住处的大井町站,他们已经像老熟人了。
路七拐八拐,全是小路。“怎么这么远啊!”她问。在家里,她娇惯了。
他说:“快到了,快到了!已经三丁目了,我们是五丁目。”
他用脑袋指着电线杆上的地址。
又走了五分钟,她又叫:“还没到呀?有没有车呀?”
“这么小的路,只有人力车。”他说。
“在哪里?”
“这里!”他躬起自己的背,“‘中华牌’人力车。”
女儿又笑了。女儿很会笑。有时候我真恨她作为女孩子,那么会笑!你一笑,人家就有机可乘了。果然,这个王国民真把身体蹲下来,让她坐。她居然也做出要坐上去的样子,咬着细牙。她的牙很细。然后,她很过瘾地笑了。“我不坐,我要马车!”她又说。他就说:
“好,我就当马!”
她又做出劈腿要骑上去的样子。
他们打打闹闹,终于到了住处。住的全是中国人,门上用粗水笔写着两个字:领土。这是王国民写的。“怎么这么破呀?”她大大趔趔说。有时候我也真恨她大大趔趔,一个女孩子,一点也不矜持。
王国民道:“等你有钱了,就住套房了!”
她说:“住套房有什么了不起?我家本来就住套房。”
对方道:“那你就住皇宫,天皇的皇宫!”
她大笑起来。对方说:“笑什么?不是不可能,对女人来说,什么都可能。”这流氓说得阴阳怪气的,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在日本,女人是个宝,男人像棵草。”他说。
她没有听明白。
上楼。刚要开门,邻屋就跑出好几个中国人来,全是男的,七手八脚跑去开门,展现给她一个四铺席半房间。那是王国民答应给我女儿的一个房间。她说:“还要脱鞋子呀?我脱不了,脚都走肿了。”
“那我帮你脱!”王国民说。
她居然真的伸出了脚。像什么样!一个女孩子。要是我在,她敢!可是我不在。正因为我不在,她像崩了大堤的水,泛滥了。你让脱,他还不真给你脱了?这个流氓,他就蹲下来为她脱。有一刻,她还叫了一声,说是痛,他赶忙停了下来。“你脱得一点也不好!”她嗔怪他。
“对不起啦!”对方应,“该死该死!我不够小心啦,不够细心啦,不够呵护啦!女人就是用来呵护的啦!”
瞧这油嘴滑舌的。可是她居然很受用,噘着嘴:“再给你次机会!”
边上那些男的叫起来:“也给我们一个机会吧!”王国民道:“操,你们有的是机会,你们的机会在那边!”
他戳着房间里的行李。于是这个挪行李,那个摆矮几。王国民为她脱了鞋,把她请到矮几旁。一个说:“你要榻榻米坐不惯,我明天去街上捡个椅子来。”
又一个纠正说:“椅子算什么?要沙发,沙发软,好坐!”
她也张狂了:“可现在怎么坐啊?”顿着脚。
王国民就跑到各个房间搜罗座垫,全搜罗了来,叠得高高的。“这就是沙发,今天先坐了!”他说。
她悠哉悠哉地坐着。她是初来者,她什么也没有,却要什么有什么。她像骄傲的女王,被拥着,宠着。后来日本房东见到我,对我说:
“你的女儿是这里的女王!”
我就明白那是什么情形了。我女儿是女王,我是女王她爸!我无能生出了女儿,这女儿却成了女王。
05
从某种意义上说,女人确实有优势。男人的确往往被女人搞得团团转。邱老师当初就说:“生女儿有什么不好?生了儿子,娶了老婆就忘了爹娘;生了女儿,能够给你赚回来半个儿子来。”
我怀疑,他这么说,归根结底还是阿q。生了女儿,还能怎么样?无论怎样,这世界归根结底是男人的。男人们所以会围着女人团团转,是因为他们在窥视你,要占有你。比如所谓“女王”,不过是男人玩弄女人的变体。男人这种东西,会无偿为你女人服务吗?他们只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是有目的的。可悲的是女人往往也乐滋滋的,贪小利,爱享受,到时吃亏。当然女人们也可以不认为是吃亏,女人要把裤腰带放松一点,要什么没有?看你选择。
当初在我妻子身上,就面临着这种选择。单位倒闭了,她找了一家私企,当文秘。她干得不错,很得老板赏识,她也很高兴。本来失业让她抬不起头,现在总算又有工作了。她也很珍惜。但很快,她感觉不对了,工作量越来越少,工作越来越轻松,老板又雇了一个男的当她的副手,她的工作很快全被他拿去做了。她的工作变成了整天陪老板闲聊,公司现状,自己的经历,所见所闻,什么也不要做,工资照发。她偷着乐了:这么好的工作,打着灯笼都没地方找。她庆幸自己的运气好。只是有时候也有被架空的不安,这样下去,能干久吗?老板却说: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终于到了用的时候了,老板要带她去出差。住酒店,老板居然只开一个房间。不方便吧?老板却说:“方便,联系方便。”
她说:“我在旁边一间,也照样联系方便。”
老板道:“那毕竟是在另一间,哪里同在一间方便?”
这个无赖!她这才发现。但她不知道怎么说了,撑在房门口,就是不进去。老板道:“你这是干什么嘛?是来工作的,你以为来干什么的呀?”
他居然这么说,倒好像是我妻子自己有杂念了。她还是坚持。老板火了,道:“你这是什么工作态度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想想你平时都干了什么工作了?”
她觉得冤,平时又不是我不想干,是你不给我工作。她有一种被套住的感觉。老板来拉她,她竭力把脚钉在地上。可是她还是被拉动了,踉跄着被拉进房间,迅速关上门,老板就搂住了她。我可以想象出妻子挣脱的情形,可是她不能。她只得躬着腰,把自己敏感部位保护起来。或者她索性蹲下了,团成一团。老板在上面如狼似虎,她像海螺一样缩着,抵抗着。她听见老板的声音在耳边响:“只要你好好干,我就提拔你做办公室主任,我要成立一个厂长办公室,我们公司的规模会越来越大越大,你也看到了……”
是的,她看到了,这公司会越来越发达的。这是一个制鞋企业,国外制鞋业正往中国大陆转移。这是个有实力的公司,而且是私人公司,老板一个人说了算。他还会说:你还会再被提拔,我会让你吃空股,当股东……,只要你听他的,这一切不是不可能。可是怎么能听他的?
甚至,他还会说:对你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已经结了婚了,我不会让你怀孕的,出了这个门,我们回去,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是你很快就会成为办公室主任了……
确实诱人。只要你松懈,就唾手可得了。可是我怎么能?我不能,再好的机会,再高的地位,我也不能!这是绝对不能考虑的!过后妻子这样对我说。可是她怎么能逃脱?她只得用智力,她说要上个厕所,那色狼放开了她,趁老板没防备,她跑了,不顾一切,即使会有后果,任何后果,即使被解雇,再度失业。
但她并没有被解雇。老板仍然对她很好。老板还让她考虑考虑。“我没有什么可考虑的。”她回答。这种事,考虑一下都是可耻的,她说。老板真的把厂长办公室成立起来了,但没有设办公室主任,位置空着,又让她考虑。她仍然不答应。老板就又招了一个女的当办公室主任,领导她。那女的成了老板的情妇,仗着老板对她颐指气使,要把她赶到车间去。车间里满是制鞋胶的气味,谁都知道它对身体的破坏性。“凭什么?她凭什么领导我?我的能力又不在她之下,她凭什么这样抖?”她哭道。
“就凭人家肯卖!”我说。
这就是女人的宿命。女人哪,真是可悲!要么你卖,你就会得到利益,成了依附在男人身上的强者;要是不卖,就滚一边当你的弱者去吧!什么工作能力,都是次要的。即使你没卖,真的是靠自己的本事干出来的,也是要被人猜疑的。
妻子是坚硬的。我一方面感到欣慰,但另一方面,又有了压力。一个丈夫,如果不能保护老婆,养老婆,让老婆过上好日子,还配当丈夫吗?我期待我自己有很多钱,养老婆。
但是这只是期待。有时候我很羡慕我的父辈,不,我的祖父辈。那时候一个男人能挣钱养全家,有的还能养好几房。日本男人就这样,男人一人干活,把全家养得好好的,妻子,子女,不像我们中国,成了负担。但我女儿后来不是自己能独立吗?我为什么又不愿意了呢?也许是因为仍然不能使我省心。
中国男人活得苦,这时代的中国男人活得更苦。
老婆可以养她一辈子,可女儿呢?
06
现在,连妻子也不能养了。我已经死了。又遇到女儿不听话。当然妻子可以靠我剩下的一些钱养活。要是这些钱花完了,她靠什么养?她是否会让别的男人来养她?难以想象。
一个家庭,一个男人拖着两个女人,其脆弱可想而知。出了什么事,全是只会叫嚷的主,只会哭的料。一盏电灯坏了,都没人爬上去换,更不用说发生大事了。要在战乱年代,这样的家庭肯定要先被毁灭。
和平年代,文明社会,说是知识就是力量,可似乎也未必。脑体倒挂,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一个教书匠的户主,能给家庭什么保障?
同事们总是说:“你还好,你的是女儿,没关系。到时候找个好婆家……”
操,我应。我不爱听。什么找婆家?我压根儿就没想过,我压根儿就不愿意去想。当初我给女儿取名叫“女娲”,有人说,这“娲”字跟“娃”同音,孩子小,叫着还可爱,孩子大了,怎么合适?我倒没想到。敢情我潜意识里压根儿就没想过女儿要长大,何况出嫁。
他们还说:“特别是你这么漂亮的女儿……”
操!
“操”是我的口头禅。是表示不认可?羞涩、谦虚?还是自嘲?也许人家是在说,你生了女儿还有什么可得意的?甚至,你女儿哪里会漂亮?你还当真了?但是真也罢,假也罢,我都不喜欢人家说我女儿漂亮,总感觉对方是不怀好意,所有对女性美的夸奖,都有着怪怪的气味。于是这“操”,更是一种抵御。你侵犯我,我反击你,而且是反击你的母亲。“操”是“******”的省略。鲁迅所谓的国骂。大概中国人长期很受欺压又无力反抗,就只能在骂上反击。而骂对方母亲被操,则有着最强的杀伤力。女人被操,祖宗被操,就无论如何抬不起头来了,你的生命本身就是耻辱。也许这正是从我们的经历出发?我们的痛?
也许是我们对自家的女人特别敏感?我们说女娲造人,我们只知母亲,不知父亲。也许我给女儿取名女娲,就是这个潜意识在作怪?
更有甚者,还说你女儿长得这么漂亮,以后钓个“金龟婿”。
操!我应:“我到了把女儿拿去卖的地步吗?”
也许我应该说“嫁”。但是“嫁”这个词太中性,没有力度。婚嫁只是人类的正常行为,而且在所谓文明社会的今天,“嫁”甚至没有了索取的意味。在城市,还越来越多女方是倒贴呢。操,这更糟。我宁可把女儿拿去卖!让你说我老封建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