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二部 1
作者:陈希我      更新:2019-10-11 16:04      字数:4880

01

我几乎是被抛下来的。

橡皮艇在下面,如在万丈深渊。台湾人让我们直接跳下去。不敢跳的,他们就将你抛下去。我前面一个人被抛了下去,掉到了海里。大家惊叫。没人去救他,台湾人说,要抢时间。他们吆喝:

“叫什么?要把日本海警叫来吗?”

海里的人泛了几下影子,不见了。

后来才知道,这些死在路上的人,没人去通报他的家里。有的家里到几年后仍然不知道自己亲人已经死了,仍然以为还在公海上周旋。为了找上岸机会,常常会在海上辗转几个月。

我没有掉到海里,也没有被日本海警发现。我到了八丈岛,又辗转几个小岛,终于踏上了日本本土。现在想来,不知道这是我的幸运,还是我不幸的开始。

虽然之前有过种种想象,但东京之大,还是出我意料。我不惜花100日元买了一张东京地图,这在我周围人看来,简直愚蠢。当时日元又特别高,100日元相当于人民币约9元。但是我觉得必要,它能帮我了解东京,至少有交通线路。“你们农村不是老说‘要致富先修路’吗?不懂路,如何致富?”我回应他们。也只能这么说,才能让他们无话。但也许这真是我书呆子思维。

从地图得知,它居然有23个区。交通线路像蜘蛛网一样。我过去曾经教学生用这比喻,现在想来,把这个比喻用在中国的任何地方,都是浪费。

这就是现代化!我用手在交通路线图上随着线路的走。好在各条线路都用不同的颜色标记,这就是人性化和效率!可是在地图上走好了,一出去,还是迷路了。我甚至在电车站内就迷路了。那车站简直是一座小城,后来我才知道,大森站还不是最大的车站。

现代化,是我魂萦梦绕的。和所有中国人一样,我对现代化有着无可置疑的崇拜。现在想来,现代性的特徵就是能将开放的未来与人的自主性结合起来,人们总是很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改造社会是完全可能的,由此我们必然对政治有所期求。所谓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之争。那个请求美国总统里根来管理中国的观点,虽然很荒唐,但是折射出了我们的政治诉求。反叛的倾向、反律法思想与设立新制度的思潮,引发社会抗议运动,这些运动成为政治过程的一个持久组成要素。而这些运动需要一个中心,中心被赋予了超凡魅力。1989年,作为中国中心的天安门,爆发了向世界中心看齐的“**********”,就是一个极好的象征。美国是世界的中心,而日本东京,则是亚洲的中心。

我喜欢那种在东京市中心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感觉。那么多人,全都站住,没有人超过去。路对面的也是,想整装待发的军队。红灯变成了绿灯,两边几乎同时迈步,齐刷刷向前走。两股人流面对面交接,汇合在了一起。我很荣幸自己置身在这个人流里,你会感觉到交融,你是这城市的一员,你跟那些日本人没有区别。

我喜欢日本男人穿的风衣,又高雅,又帅气。日本男人几乎都穿。后来我从路边捡到一件风衣。不要说我掉价,我们大部分东西是捡的,电风扇、电视、洗衣机、皮鞋、坐蒲团,乃至棉被。有些是日本人不用了,送的。当然有些是偷的,我们住处所有的餐具,都是从打工的餐馆偷来的。虽然很脏,我相信将来我能用我的有出息,把这一切洗刷干净。

我穿着风衣,还注意着脑勺上别像大多数中国人那样翘着公鸡尾巴似的头发。买不起摩丝,就用肥皂水抹,固定发型。我意气风发地走在路上。只是见到警车时,心里会暗暗发怵:我是非法入境者,我没有身份。假如警察要查我证件,我就完了。所以我尽量呆在住处。这是一座两层楼的旧公寓,アパ—ト。由那个王国民包租过来的。这是个中国人聚居地,王国民把它取名为:阵地。

花花绿绿的衣服串在竹竿上面,万国旗一样,往对面屋子,不管是屋顶还是窗户、阳台,架过去,一股对外扩张的架势。对面的日本人家不愿意了,主妇捏着尖尖的嗓门叫了过来了:“对不起,能不能把竹杆收回去?”

说得客客气气,倒好像是她求我们似的。不好意思了,就收回了竹杆。但是竹杆毕竟需要架靠点,就又一翘一翘,找了个墙洞扎进去。这只是外墙,你总没什么可说了吧?但是日本人似乎很小气,仍然不行。“那我的衣服晒不干怎么办?”这边中国人说。

“可以去洗濯中心啊,洗了就烘干,很方便的。”对方建议。

说得倒轻巧,钱呢?我们哪有钱?就应着,过后照做不误。

楼前脱了很多鞋子,从玄关,到上二楼的楼梯口。人要通过,便从鞋子上踩过去。早上楼的人的鞋子被晚上楼的踢得七零八落,男人的平底鞋被踢翻了身,脸朝地趴着,一副可怜相;女人的高跟鞋被踢得撅着屁股侧卧着,现着几分轻挑。一个个脚丫踩过了,把蒙着尘灰的鞋子擦得光亮,而原来光亮的鞋面,又被踩个大花脸。遇到心胸狭窄肝火旺盛的,干脆把鞋子一脚踢到很远的地方,鞋子的主人穿鞋时,就单脚独跳,骂骂咧咧地找。有的鞋子甚至被踢到外面路上了,招得日本人弯腰拾捡,寻找失主,以为是哪个人丢了鞋了。

日本人经过这里,常会往里面张望。虽然他们把窥视别人隐私当做光彩的事情,但是他们在乎了。有时候他们还会问:这里到底住了多少中国人?

这里除了我,还住了三十六个人。只有两个读到高中的,这是最高学历了。还有一个读到初二就辍学了,很多是文盲半文盲。也许这是我的老毛病,当老师的,首先就想到人家学历、会读书不会读书。但是我改变不了,我真的瞧不起这一堆人,可是我却要与他们为队。我爬上岸,他们能要我,算我的幸运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收我的二房东王国民却是小学都没有毕业。他居然还冠冕堂皇是语言学校的学生,拿着正儿八经的就学签证。当然他当初办来日本的学历材料全是假的。因为他拿得出有效证件,他可以租房子,再租给我们。

除我而外,这里还有好几个是偷渡来的。有从海上偷渡来的,有从天上偷渡来的。天上偷渡,就是办了个去第三国的签证,飞机经停日本时,从机场溜出来了。反正中国人有的是办法,用王国民的话说:

“活人还怕被尿憋死?咱们中国人这脑袋,哈哈哈哈!”

的确,中国人聪明。太聪明了!能把日本人骗得一愣一愣的。在日本的中国人,几乎没有一天不撒谎的,大的谎,小的谎;中国人骗中国人,但是往往难以成功,你是中国人,我也是中国人,谁骗得过谁?骗日本人就容易多了。比如女人出卖色相,要多拿小费,就向对方谎称自己家里父母病了,欠了许多债,才被迫出来做这事的,日本人居然也往往相信;比如骗取担保人;比如大陆人骗说自己是台湾人香港人,福建人骗说自己是北京人广州人,农村人骗说自己是大城市人,结婚的女人骗说自己未婚,小学没毕业的骗说自己是大学毕业;还有骗说自己是孔子第几代孙的;据说有一个还说自己是毛泽东在闽西留下的儿子的后代的;有一个人,后来被大家当做教训来说了:为了显示自己有本事,他吹嘘自己在中国是警察,谁不听话,就把谁抓起来,从此日本人都不跟他来往了,老板不久以后也借故把他辞掉了。

至于小撒谎就更多了。不想去上课,或者有个临时的工,就骗学校生病;找了新工作,想试试,不敢辞掉现工作,也骗说生病;知道日本人听你生病,就没拒绝的理由了。打工想偷懒,也骗身体不舒服,溜进厕所。搞得日本人想:中国人体质怎么这么差?

日本人觉得你身体差,你就更可以躲在这理由之下了。

当初租“阵地”,王国民满口答应,四铺席半的房间最多只住两个人,六铺席的最多只能住三个,但租到了,就不遵守了。几年来住的人越来越多。房东似乎也感觉到了,来查房。房东是个老太婆,孤身一人,没见她丈夫,也没见她儿子。王国民说,她丈夫一定就是侵略中国的日本兵,被打死了。算一下年代,似乎是。那样,当然也就没儿子了。

“所以她才那么刁难咱中国人,”王国民说,“还怕咱们中国人把他日本岛踏沉了?”

我们也睡榻榻米。但不像日本人那样,起来后把铺卷收进壁橱,那样太麻烦。就这么放着,反正当晚还要再睡。这样也就能被看几个铺位了。但大家也有办法,索性不开门。每当房东躬着背爬上高高的楼梯,大家就叫:

“鬼子进村了!”

闪身进门。门关起来了。

房东本来是有钥匙的,但是门反锁上了,她就没辙了。只得敲门。不开。明明瞧见刚才人影闪进去的,明明里面有人,就是不开。老房东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敲。敲到哪一间,里面的人就屏住呼吸,还把食指竖在别人嘴唇上。走路走到一半的,刹住了,或者把脚步变成了猫步,走一步,摇一下,眼看要歪倒下去了,大家都担心得几乎要叫出来,但是终究忍住,没有发出声音。那情景神秘,感觉很贴心。

我讨厌那种感觉,好像被一床臭烘烘的棉被裹着。

有时候有的人来不及躲藏,房东上来了,大家只得把他关在外面。他就闪进厕所。房东就堵在门口等他出来。他不出来,房东就敲厕所的门。里面不应,一直叫,一直敲,就是不应。房东也就不作声。一会儿,那人以为房东走了,出来了,结果被逮住了。他只得说:“我拉肚子啦!”

嘴里还故意做出“逼逼”拉稀的声音,装傻样。这边房间里大家笑死了。房东不依不饶,问:“那要不要去看医生?”

“不要不要!没关系。”

你没关系,我就抓你说了。房东说了很多,说了半天,不料那个人应了句:

“わがらなぃ!”(听不懂)

房东又说明。又是一句:“わがらなぃ!”

房东泄气了,问:“那王さん呢?”

应该找王国民,他是承租人。她似乎才恍然过来。

“わがらなぃ!”仍然应。

房东没辙了,惨败而归。大家出来,欢呼:“把日本鬼子赶走啦!抗战胜利啦!”

“说不定,他当年还真是日本兵呢!”

在日本,几乎见了所有上了年纪的日本人,我们都会想:这个人曾经是日本兵吧?

有一次,房东盯着一个没来得及躲进房间的人,索性等他,你总得进房间吧,那样门就打开了。那人还穿着内衣。不料他索性穿着内衣上街去了,房东的阴谋又破产了。

但是我觉得我们未免太赖皮了。房东一次次来查房,大家不开,我也只得躲在房间里。我也成了无赖,一点尊严也没有。可是他们不觉得自己是无赖,就是觉得,也以无赖为荣。有一次,我实在忍无可忍了,说:

“搞什么嘛!搞得跟贼似的!”

我要起来开门。结果遭到了众人的围攻。“你要去送死,别害得我们一起死!”他们说。

王国民挖苦道:“你别以为你是什么,你一天到晚西装革履的,好像就是日本人了,我的老师!”

“别叫我老师!”我啐。

但我明白了,这不是我的事,也不只是二房东王国民的事,而是大家的事。假如房子住不得了,大家只能流落街头,一流落街头,就立刻被警察查了,抓了,遣送回去。大家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挺羡慕那些伊朗人。他们带个睡袋,晚上就睡在大街上,不怕警察抓。被抓了,遣送回国,过一段时间又可以来了。他们是落地签证。同样是穷国,为什么我们就这么苦?

但是老是顶着不出来,房东急了,也可能去叫警察。有时候王国民不得不出来了。他也有办法,总是点头:“はぃ!”(是!)甚至房东还没说完,刚开个头,他就答:

“はぃ!”

“反正都给他答应下来,虚心接受,坚决不改!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王国民过后说。

有时候他觉得烦了,就会连声回答:“はぃ!はぃ!はぃ!”房东没办法,只得走了。之后,房东就在楼道里贴标语:人数控制,火要小心!不要吵闹!王国民从标语前经过,揶揄地冲着标语叫:

“はぃ!はぃ!はぃ!バガヤロウー!”(八格牙路!)

其实他也确实日语不太懂,只能说“はぃ”。有时候说“そう”(对)。他觉得只说“はぃ”,暴露出他只会这一句,就换成了“そう”。有一次老房东教训他,他就应:“そう!”房东瞪大了眼睛。过后他说:

“操,谁懂得他日本话?咱是中国人,他敢跟咱比中国话吗?”

但其实,他的中国话也讲得不好。有一个关于他的笑话,他刚来时去找工作,不会说日语,日本人老板就把店里一个北京来的人叫过来翻译。那北京人也听不懂。日本人很诧异:“不是中国人吗?”

那北京人说:“他是福建人。”

他回来破口大骂:“操!福建人就不是中国人啦?他北京人什么了不起?舌头翘得跟刨花似的,话说得糊屎糊尿的,操!谁听得懂?”

但大家发觉,他也已经开始翘舌了。什么都翘,那“操”,他说成“chao”,变成了“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