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出去。另一个单间已经没有人影,门还在一晃一晃的。两个单间隔板下面的小空档,丢着一片镜子。
我眼前一黑:“我操——!”
首先跑出来的是王国民。这家伙怎么反应得这么快?难道就是他?我首先怀疑。但是明摆着不可能,他一边披着外衣。他当时在房间里,跟我一帘之隔,我知道,因为对他的一举一动,我有警惕心。他反应这么快,也许是因为也一直在留心这边,这个流氓!也许他也伺机下手,只不过这下被人别人抢了先了。那么是谁呢?
我觉得更加可怕。我好像站在荒野上,不知灾害会从哪边来。恐惧无边无际。我只能继续骂,用骂来抵御,就好像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用不停的诅咒来抵御恐惧一样。
王国民问我女儿,我女儿指了指镜子。他也明白了,破口大骂起来。他的嗓门大。大家纷纷跑了出来,一下子站满了廊道。王国民冲大家嚷:“谁干的?站出来!”
大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面面相觑。王国民仍然骂:“操他妈的是谁?要想得慌,拿钱去嫖呀!去新宿‘窥视屋’呀!要吝啬钱,去澡堂看去呀!”
人群中有人笑。日本澡堂男女宾部中间只隔着一堵墙,中间收银台里,老板或老板娘就坐在那里,两边通看。客人去交钱时,也可以看到另一边。平时大家老开玩笑说:在这种地方打工,不给工资都干!
他这么说,倒我心里很不是味。他又说:“操他奶奶的,居然欺负起老子妹妹来了!吃了豹子胆了?给老子自己出来!”
我更忌讳了,瞪了他一眼。他似乎意识到了,收敛了,改说:“在老子地盘上发生这种事,老子不把他揪出来,不是男人!”
有人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说,仍然骂。大家又说:“你倒是说啊!你不说光骂有什么用?”
王国民说:“老子就是要先骂个痛快!我要把他骂出来!谁干的,你站出来!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他奶奶的,这种事也能做?只有日本鬼子,变态的日本鬼子才做得出来!你是日本鬼子吗?还是被日本鬼子教的?你要这么变态,你要想看,怎么不去看你妈,看你姐姐你妹妹?不要在厕所,臭哄哄的,家里看就行,也不要用镜子,撩起来就行……”
大家明白了。挤到厕所里,看到了镜子。大家安静了。王国民还在骂,有经不住骂的,应道:“你怎么朝我们骂?我们又没干!”
王国民道:“我就朝你们骂!拿什么证明你们没有干?”
老蔡道:“我这么大的年纪了,都要做公公了,怎么会去做这种不要脸的事?”
王国民看了看他,说:“我又没说你。”
不知是他的无意的目光返回,还是有意,他瞥了一下轮。轮敏感了,叫:“那凭什么就是我们?”
王国民道:“你们拿出证明来呀!”
轮说:“我们可以互相证明!我们都在房间里,没有人出来过,我,王黑脸,小青……”
大家恍然想起,也纷纷证明起来。所有房间当时都有两个以上的人在,可以彼此证明。王国民像审查官似的,一个个审查。确实,他们都在房间里。难道是外面的人?
突然有人发现,依宝不在。他房间门紧闭着。冲去敲他的门,开了,他说他在睡觉。他同房间的另外两人大清早去高田马场等零工了。差点把整个房间漏了。
王国民道:“是你吧?”
依宝问:“什么事?”
王国民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依宝个子小,一下就被拖了出来。我蓦地感觉脊背上竖着一把冷冰冰的刀。
大家把事情说了。依宝道:“凭什么怀疑是我?”
王国民道:“就你一个人!”
这没道理。而且我知道王国民和依宝有过节。但愿只是王国民冤枉他。按理,这时候我希望不择手段揪出那个流氓,我希望杀死所有人,我不会为任何人着想,不会有平和之心。我希望依宝是被冤枉的,与其是为依宝着想,勿宁是为自己着想,我的所有信任都要崩溃了。瞧那依宝,果然他仍争辩: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就该死了?”
王国民道:“看你小子平时就不地道,阴阳怪气!”
平时王国民说依宝不地道,依宝总会回一句:“你才不地道!”可是这下,他没有回嘴。他破天荒没有去顶王国民,而是说了一句奇怪话:
“他们两个要去赚钱,又不是我派他们去的。”
大家愣了一下,笑了。王国民咬着牙推他一下:“你扯什么呀!”
忽然有人叫:“有没有,不是有镜片吗?看看是不是他的!”
王国民猛一眼亮。但是有人说,怎么知道是他的?依宝好像镇定了,就道:
“我有什么镜子?男人谁照镜子,才是变态呢!我又不是变态……”
他说得有点絮絮叨叨。王国民跑进厕所,捡起那镜片,寻思着。他突然往依宝房间闯。依宝抢在他前面,把他拦住。
“你怎么搜查我?”他叫。
也许他并没有明白王国民要做什么,只是出于本能。他的敏感反应,让王国民笑了。“我就搜查你!”他说。
依宝又道:“你凭什么搜查我?你又不是警察!”
王国民道:“在这里我就是警察!”
他搡开依宝。他毕竟个头大。进了房间,大家也涌了进去,翻箱倒柜。但其实谁也不知道要翻出什么,只是急切地要找出是依宝干的证据,好证明自己没有干。这边依宝拼命阻拦。王国民把大家喝住,让大家把依宝控制住。他从依宝的枕头下找出了剃须刀盒。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他打开盒子,翻盖上有个放镜子的地方,镜子不见了。他把手上的镜片往那里一安,正是这镜片。
他一回头,那镜片晃出一道眩目的光。我简直晕眩。
也许我应该愤怒,但是我感觉无力。那边依宝还在辩:“这能说明什么?谁没有剃须刀?这类剃须刀上都有镜子……”
“你还辩?老子打死你看你还辩不辩!”倒是王国民,一把将依宝撂倒,开腿就踢。“老子踢死你!操你奶奶的!操你奶奶的!”他发狠踢。“踢死你这破相的变态鬼,也没人给你收尸!这是在日本,死了白死!”
我原来知道王国民和依宝关系很僵,但我没有料到王国民会这么恨,他为什么恨?是因为他们关系势不两立?这样也已经报仇了;是因为被玷污?明显已查出不是他干的;是因为依宝破坏了“阵地”的秩序?他可以把他一赶了之。可是他没有说赶,只是踢,要把依宝踢死。也许真是为我吃气?“操你奶奶的,敢欺负我妹子了!”
他又嘟囔了一句。这几乎是他的口头禅了。我明白了。这个流氓,口口声声称我女儿是他的妹妹,他哪里只是要妹妹?我喝道:
“你说什么!”
他愣了一下。为了掩饰,他又继续踢。依宝不动了,只有眼睛在巴眨着。他把依宝揪起来,提到我跟前:“跟王老师说,是不是你?”
我忽然又希望他否认,尽管这样又得继续查。我希望作案的恰恰是王国民,或者哪个烂仔。我紧张地盯着依宝。可是他点头了。
王国民大声叫:“王老师你可看到了?你们大家也看到了?”
我听见女儿嚎啕大哭了起来。
王国民一撂依宝,轻快地拍了拍手。他当然有纯粹的胜利感,英雄救美。可是对于我,被侵害的不是美人,而是我的女儿。我有着无论如何的耻辱。而且这耻辱不是我一以贯之的敌人给我的,恰恰是这个敌人在为我雪耻。
不知过了多久,我走到依宝面前。我猫下腰,问了他一句:
“是真的?”
依宝道:“我什么也没看到哇!”
我狠狠掴他一巴掌,嚎道:
“你还想看到什么!我******!”
07
后来我判断,依宝也许确实没看到什么。从时间差上,他进来时,我女儿已经起来了。也正因为匆促吧,他连忙掏镜片,把镜片掉地上了,惊动了我女儿。
也只能这么相信了。
但是尽管如此,我女儿还是被玷污了。想想看,一对下流的目光瞄准了你,终于图穷匕现,不管得逞没得逞,都已经被他玷污了。他心中已经描绘出了对方阴部的图象,也许有更多的想象,我女儿已在他的心中赤裸了。何况后来他同屋悄悄告诉我,依宝曾经从厕所捡回女人用过的卫生巾,藏在被窝里。“阵地”只有我女儿一个女性,这卫生巾不用说就是我女儿的。我简直怒不可遏。但是又不好再发作,再拿出来吵,不是又把女儿剥光一次吗?拉的屎不臭,搅的屎更臭。我很清楚,经过了这事,大家一定会对我女儿的身体想入非非一番。
这些男人正是饥渴的时候,色迷色迷的。我意识到我的大意。我一直没有留心女儿的卫生巾都丢哪里了。我是她父亲,不是她母亲,我根本不会想到这一点。但是不让她丢这里,她该丢哪里?我不知道。
我给国内的妻子写信。妻子愣道:以往在家里,两个女人,从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上了公共厕所,也都是那样丢的,反正女人多了。我们商量,由妻子给女儿写封信,让她学会把卫生巾包起来带走,丢到别的地方。女儿看了信,脸红了。
这实在不是我愿意看到的。这一系列事,向她晓以了性,明白地说,她被挑逗起来了。她懂得男女有别了,懂得保护自己。她上厕所变得小心翼翼。我也特别警惕,每当她去厕所,我就会跟出去,站在厅中间。再冷的晚上,再累再困,我也要跟出去为她站岗。那些家伙撞见了我,会朝我叫:
“嗨,警卫员!”
我就是她的警卫员!我是我女儿的卫兵!本来就应该是,我是我女儿的父亲。
有时候半夜她起来,我也会一激灵醒过来,好像有感应似的。我披着外套出去,女儿不愿意了,她说:“爸,没事。”
“你怎么知道没事?”我说。
有一次我着凉了,躺了好几天。女儿说:“爸,你要这样,以后我不起来了!”
我于是改成躺着听,听她的脚步声进厕所,关厕所小间的门,也听到了潺潺水声。水声消失了,然后再开门,回来,躺下。我才安心下来。可怜天下生了女儿的父亲!
她也可怜。我们都可怜,我们父女只能互相依靠着,警惕对付外界。
但她对我也有所戒备了,换衣服,从来不在我面前换,捏着衣服跑到厕所去,她知道藏匿自己的身体了。现在想来,那藏匿,也不无珍视的意味。那镜子,照见了她身体的魅力。
女儿突然长大了。处境迫使她长大了。
我强烈要求王国民给我们整出单间来,多少钱我付。他似乎也觉得对不起我们了,答应了。但是确实整不出来。他就要把依宝赶出去。他给依宝定下一个月期限。依宝说,他挣的钱全寄到国内,投到建房子去了,他一时付不起另外租房的首付定金和礼金。王国民啐道:
“操你奶奶的,你偷看时怎么不想到这?到时间不搬出去,老子将你东西丢到街上去!”
没有人借给他钱。谁都觉得他干了这种事太下作了。当然还因为是对我女儿干这种事。他们喜欢我女儿,我很清楚。他们会拿不借钱给依宝来讨好我女儿。他们一说话,我就把女儿喝叫回来。“你还没看透他们?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我说。
女儿没表示反对。那一阵她特别顺从。也许是因为刚刚出了事。但小孩子就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有时候她还会说:“也不是……”
“你懂什么?”我立刻喝斥她。
她就不再作声了。
要一个单间,只是权宜之计,我最终是要离开这里。我可以用女儿的身份来租房。我开始搜罗房子了。我明确向王国民宣称:我终究是要离开这里的!
他听了愣愣的,怅然若失。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流氓!我知道他很讨厌我,但是我是我女儿的爸。要讨厌我,就连我女儿一起讨厌好了。可他不会。他喜欢我女儿,但是我女儿是属于我的。我有一种战胜了敌人的得意。
但离开这里,仍然只是第一步,我们要离开整个中国人群。凡是中国人居住的地方,就是藏污纳垢。那么我应该让女儿上大学,考上名牌大学,进入日本人世界,进入他们的主流世界。
所有有成就的华人,都是早早离开中国人圈的。比如美国的唐人街,后来有成就的华人至多把那里当作跳板。那些滞留在唐人街的,虽然日子可以过得悠哉,却完了。在那里,你可以不需要懂英语,你可以不会说英语而在唐人街过一辈子,但你也永远死在了那里。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让她辞掉工作,只读书。我自己干活养她,供她,我愿意。
我又加了一份工作,是筑地市场的工作,它可以大清早开始干,中午结束,我直奔餐馆,跟我原来下午和晚上两个餐馆的工作没有时间上的冲突。只是很繁重,拉板车当搬运。但是收入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