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进出出“阵地”的人多了,当地警方更不放心了。他们经常骑着自行车在“阵地”周围转,有时候还进来问几句话。黑了身份的赶紧藏进房间里,王国民不藏,也是多年的老住户了,那些警察熟,他原来给他们看过签证,警察也不再查他。他也会跟警察七拉八扯中国的事,中国很好,已经强大了。警察哼哼哈哈地点着头,也不知道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日本人是不跟人家顶嘴的。房东来时,仍然叮嘱火要小心,煤气要关,橱子拉门不要戳破了,东西不要弄坏了。她发现又住进去了许多人,不愿意了,问:“怎么有这么多人?”
王国民答道:“中国国家大!”
“中国这么大,日本这么小,中国人为什么往日本跑?”房东问。
王国民噎了。“喜欢日本嘛!”他只得说。
房东说:“中国现在也很好哟!”
听日本人说话,真不知道是真是假,有时候觉得他们挺愚蠢的,又怀疑他们只是客套,但也难说不是真相信,比如报刊上不是就在说中国已经强大起来了吗?说中国要赶上日本了。我们听了,不知道怎么反应了。去否定,脸上无光;肯定了,日本的情况和中国的真实现状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好在我们已经在外面了,而且能够长期在外面。我有女儿,她在学校读书,读得很好,很快就会拿到日语一级了。我要让她上最好的大学,然后,就业,留下来。
女儿每天去学校上学。学校在涩谷,她先是从我们住的大森坐京滨东北线,到品川转山手线,然后再到涩谷。这有着从边缘向中心进发的意味,让我有一种欣慰、得意甚至受到宠幸的感觉,就像一个老农望着步步高升的儿子。我,一个偷渡客,却有着这样的孩子,我虽然是黑户,可是我孩子的未来一片光明。
快到半年了,第一次签证将要到期,需要续签。我给她买了个日方保证人,把她的材料点齐了,送她去入国管理局。我在外面等。她出来了,兴高采烈地扬着护照,叫:“又签了!签了半年!”
我笑道:“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以后还可以签一年,更长!”
确实,我想着能够长久呆下去了。樱花开了,我们也像日本人那样算着“樱前线”从南到北的前进日期。从冲绳,到鹿儿岛,到九州,到京都,到名古屋,到东京,然后再北上东北、北海道。东京的樱花开了,我们也去赏樱。我带着女儿,像过节似的,女儿挽着我的手。他们问:“去哪里呀?”
“去赏樱,去赏樱!”女儿答。
跟他们说了也白说。他们哪里懂得赏樱?他们只知道睡觉,打牌,看脱衣舞,说下流话。瞧他们又下作了,叫:
“好像去谈恋爱一样。”
操!我几乎要发出声来了。考虑到女儿在,我是我女儿的父亲,我没说。或者心里还有点甜滋滋的,谈恋爱就谈恋爱吧,你们嫉妒了?到上野公园。樱花太烂漫了。我给女儿讲樱花的知识,女儿说她会唱《樱》,她说还有一首是“美少女战士”北川景子的《樱吹雪》。她哼了几句。我从来没有觉得她会唱歌,从小也忌讳她唱,但是此时我高兴,不忌讳了。我给她讲什么叫“樱吹雪”,就是樱花的花瓣像雪花一样飞舞,分不清是雪从天上降落,还是花瓣飞上天去。浪漫极了,在中国从来没有这样的飞花情形。女儿简直着迷了。
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平日里还得监督学习。我每天回来,都要她汇报复习了哪些内容了,让她把书页折了给我看,把作业给我看。但还得留心她是赶做出来的,然后跑去玩了。我在家里装了电话,我在外面上班,一有空就打电话回来,看看她在不在家里。
“爸爸,干嘛?查岗啊?”她说。
她居然说“查岗”!唉唉,这孩子,真是又像懂,又不懂。
女儿说学习要用电脑,我愣了半晌。她说中国现在很多家里都有电脑了。在我出来时还没有,来日本后,我也没有接触过电脑,只看到单位里日本人在用,或者他们年轻人在玩。我女儿也要用电脑了!是学习必须品,当然应该满足。可是我又担心她因为有了电脑,不专心读书了。她千保证万保证,绝对不会的,爸爸,如果会,把电脑砸了!
她倒大方,这么贵的东西,说砸就砸?
她说还可以跟国内妈妈通讯。可惜她母亲也是土鳖,不会电脑。“将来总会的。”她说。
是啊,将来!
我们去买了。我什么也不懂,她倒懂得,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学会的,大概是同学教的。我站在一旁,插不上嘴,至多只能偶尔给翻译翻译。我斜倚在柜台边,望着女儿。女儿她长大了。爸爸落伍了,跟不上时代了,唉,我老了,老了!我掏钱的时候,有一种把自己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献给女儿,那样的辛酸和满足。
现在想起来,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我们有了自己的房间,有了自己的煤气灶,我们自己做饭。都是我做,我不仅外面要干,回到家里,也要干。平时我上班没法回来,就让她吃便当,宁可多花些钱。有什么办法呢?唉,现在的孩子,不是她孝顺我,而是我孝顺她。女儿啊,爸爸当你的牛,做你的马,也心甘情愿。
现在想来,只要她归我,我就愿意被她奴役。
女儿不会做家务。按理,以我对子女的严格,又是教师出身,我应该要求她做。但是我觉得这是非常时期,她得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读书,暂时不要她分心,等以后再培养她做。现在想来,我这一生,一直是处在战时状态,先抓了重要的再说,别的先搁置:当年赶着先考上大学再说,后来赶着致富,再后来赶着来国外,在这里暂居,立足,挣钱(甚至赶在身体垮前挣足钱、赶在被抓回去前挣足钱、赶在被抓之前跳到美国去)……也许我一生追求强大,也是出于这种心态?先占了上风再说,先当强者再说,管他是否无道。也许还有我小时候的“赶英超美”,“大跃进”,“文化大革命”,后来的“备战”(我至今一直记得挖防空洞,感觉自己是住在防空洞里),还有再后来“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中华崛起”梦……我们整个民族,都总在非常状态中。
不但不要求她做事,而且她的一些坏习惯我也容忍了。当一个女孩子叫你爸爸时,你会感到,你对她的宠爱绝对应该是无条件的。女儿毕竟是孩子,给她鼻子就上脸了。她几乎到了饭来张口的地步了。遇到不好吃的,咬一口,就不吃了。我只得捡去吃。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浪费!你这孩子,真是太过幸福啦!”
我嘴上数落着,心里虽然也觉得她不行,但还是很香地吃着。说是因为不要浪费了,但我也自问,难道只因为我挽救了她的吃剩的食物,替她避免了浪费了吗?我难道不怕她的口水吗?在中国家中,我对妻子的口水是很忌讳的。当然当初恋爱时曾经不忌讳,要不怎么能接吻?那简直是口水的混战。那么这下不也是口水混战吗?
也许是因为喜欢吧,她是我女儿,我爱她。我不嫌她的口水。虽然有时候,我会对她生气:
“你这样吃剩的,这么脏,还要我吃?”
但是我照样拿去吃。似乎恰因为是她吃剩的,更爱吃了。
她还是个孩子,不知什么是干净,什么是脏。星期天休息,我早起来做饭,她起来了,迷迷糊糊来到灶台前,在我的背后问吃什么。嘴巴在我肩膀上蹭着。我叫:
“呀呀,别将口水蹭我身上!”
她愣了一下,一抹嘴,果然有口水。她居然顺手又蹭在我衣服上,下意识地。我叫起来,她才被吓醒。
有时候就是故意的了。也许我叫的时候总是很夸张,我心里是欢快的。因为有爱,我变得温情了。她感觉出来了,她就更放肆了,偏要做。有一次,她睡眼惺忪,我说你满眼都是眼屎,她居然挖了眼屎,直接抹我身上。我叫:
“衣服弄脏了怎么办?你又不会洗!”
我像过去她妈妈抱怨她一样抱怨她。当然衣服也不是我洗的。我捡了台洗衣机,不管是我的,还是她的,不管内衣外衣,全堆进去洗了。知道后来被妻子知道了,她说:“女性内衣怎么能放洗衣机洗?”
我以为她怕洗坏了。我说:“外面衣服不贵。”
“不是不贵,是怕传染!还跟你的一起洗……”
我才恍然。唉,爸爸毕竟只是爸爸,女人的事,男人怎么也弄不清楚。后来大概是她妈妈告诉她吧,她才开始自己搓洗她那些小玩艺儿,像办家家似的。再后来,大概也是她妈妈对她说的吧,爸爸要是这样累下去,身体垮了怎么办?她于是也接手做些简单的菜。也因为我星期天都要出去了,但不是去打工,没有老板管我饭,我还得回来吃,回来又往往很迟。她就动手做饭,从饭下锅,到洗菜,做菜。虽然味道很不怎么样,但毕竟是女儿做给我吃的。她把菜夹到我碗里,筷子回到自己嘴里吮,那样子,那声音,真叫人心醉。她好乖!
我开始做生意了。女儿要上大学,需要一大笔钱。我利用休息日跑生意,想把中国的物产拿到日本卖。我又回到做买卖上来了。只不过,当年在国内,是在权贵嘴里分一口残羹剩饭,现在能自由贸易了。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商机。我曾经用最笨的办法,通过电话亭里的电话簿,打电话联系日本公司,说我能提供中国的商品,或者提供中国的原材料,茶叶,鳗鱼,冬虫夏草,甚至是壮阳药。有一阵百元店很热,我也准备做,但已经迟了,人家已经捷足先登了。那么多中国人在这里,削尖脑袋,他们嗅觉比我灵敏。
我认识一个做藏药生意的。他说,你们福建不是产石材吗?花岗石,日本人可以用来造墓石,还有那些石灯笼,很多都是用你们福建的石材。我们可以一起做。
我很兴奋。“怎么做?”
“你负责国内厂家,我负责寻找这边的商家。”他说。
“那怎么算呢?”
对方明白了我的意思。“咱们都是中国人,做出利润来再说!”
都是中国人?我可知道中国人要宰中国人,比日本人还厉害的。说是咱们是朋友,是亲戚,是兄弟,讲人情,到头来讲不清楚了。还是亲兄弟,明算帐,靠契约。“还是说清楚为好。”我说。
“那也好。”他做出很爽快的样子,“咱们三七开吧,你三我七。”
果然。操!
见我没反应,他说:“我为什么要七?是因为我这边难做,我要找家有进口权的日本公司,要不然,你们的货怎么出来?”
我这才明白需要有进口权。那么中国这边,也需要有出口权了?他倒提醒了我。我不跟他做了。他能找有外贸权的日本公司,我为什么不能找?我也在日本这么久了。
我开始找。同时在国内找石材工厂。可惜我不能回去,妻子明显不是做生意的料,这么多年来,她没有工作,已经完全成了家庭妇女,什么也不懂了。只得找别人。
我想起了大猛。我为什么会想到大猛?实际上,这十几年来,他一直是梗在我心头的人物。“生男生女”那事,虽然已经二十多年了,女儿都已经这么大了,但仍然是我的心病。这事让我难以面对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妻子,但她不知道“生男生女原理”,虽然她是直接感受到我弱的人,但我们已经这么多年老夫妻,要说糟,也已经糟透了,倒无所谓了。而大猛不一样。他一定心里还记着的,对我有看法。他的存在,一直让我惶惑。和他呆在一块,我总想,他会想起那事来了;他笑,我担心他在笑那事,笑我无能;要是他显示得很友善,我又怀疑他是在怜悯我;在公众场合他要是说话,我总担心他会说出那个真相。虽然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感觉慢慢淡化了,但仍像消化不良一样,胃总是感觉不舒服,注意力分散时好些,要是沉静下来,感觉就来了。
实际上,我当初曾一度想过再去生一个,以证明自己也会生男的,之前只不过是一个意外。至少我还有一搏,哪怕是冒着违反计划生育的危险,哪怕被严肃处理,被人笑我是落后意识,我也干了。但问题在于,如果再生个女的呢?何况我对自己的能力很清楚。
但是我还是一直在寻找机会。我喜欢表现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当年我去做生意,就跟这种雪耻心理有关系。八九年所以在课堂上那么亢奋,不能说跟这情结没有关系。
我给大猛写了一封信,叫妻子转给他。我在信中说,我在外面过得非常好,过着真正人的日子。然后我说,在国内那么多同事中,我感觉跟他最玩得来。这有点跟他套近乎的意味。我说他最有办事的能力,我问他想不想合伙跟我做生意。
他很快回信了。他盛赞我有本事,说当初在学校里,就看出来我是个最有才干的人。(才干,这个词我爱听,也许是因为身体上得不到肯定了,才需要在才能上得到肯定?就好像物质文明不行了,自诩精神文明。)他说我是“怀才不遇”。我也爱听,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才”,我只是失败者,一个失败者最爱听的评价,就是“怀才不遇”吧。他说,有才的人毕竟是压也压不住的,终究会有出头之日的,果然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