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这混世魔王,总是搞七搞八,狐朋狗友多,说不定有办法。老蔡把事情跟王国民一说,王国民就骂了起来:
“操他奶奶的,就当被耍了一回!”
老蔡慌忙拉他:“什么叫‘耍’?人家结婚,关你什么事?”
他只得说:“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老蔡道:“小声点!你懂什么?就乱用词!什么叫草菅人命?她的命都是她爸给的。再说,你就那么愿意让她嫁日本人?”
王国民道:“不嫁日本人,也不能嫁那个人啊!‘死鸟’一个!”
老蔡说:“谁跟你说死鸟就是死鸟了?”
王国民道:“看女人不硬,就是死鸟!哦,就因为他是大学生?他将来可以留日本?你们也够势利的!怪不得人家说,人活到老,越活越脏了!”
老蔡道:“我脏?好,就算我脏好了。人家做爸的也脏?至于势利不势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别捣乱了,千万别说出去,说出去了,就等于帮了日本人,不成了汉奸了?”
老蔡懂得点王国民的命穴,王国民就怕当汉奸。他不吱声了。
老蔡说:“这事你看着办吧,你要肯帮忙,就成了,要不肯帮,我们就没办法了,听天由命了!”
王国民道:“办法倒是有。我想想吧!”
他果然想出了办法,不过只能让我女儿跟对方发短信。“那不是一样?”我道。
“不一样,”王国民道,“其实是我发的。”
我道:“那有什么用?人家要的是……”
王国民道:“来电显示的号码就是他的。”
我道:“你又没那日本人手机。”
他道:“这就是高科技了!”
我不懂高科技。本来就是文科生,对科技搞不懂。如今年龄越来越大,越来越觉得落伍了。他其实也不怎么懂。他说他的一个朋友懂,用个什么软件,来电显示的号码要改成谁就改成谁。那人曾经用来短信诈骗。这世界果然千奇百怪,什么事都会有。
“只是不能通话,只能短信,短信辨别不出声音。”他说。
“可是,她要是回复,也会到日本人手机上吗?”老蔡问。
他摇头。“这可不行。有一次就是对方回了个短信,没诈成了。”
“这不是说空的吗!”我叫。
王国民想了想。“没事,可以在第一次短信时说,我手机换了!”他说,“这样,这边一看来电,是那日本人的,她按新号码回过去,不就是我们的电话了吗?”
这倒是。这家伙鬼主意就是多。“这我来做,你不用操心了,就用我手机!”
老蔡道:“你手机?你手机号码女娲又不是不知道。”
王国民道:“我不会再用个号?”
老蔡道:“你一个人用两个号码?”
王国民道:“那有什么?我用三个号呢!”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团东西,才发现,他有三台手机。“要不怎么做事?”他得意地说。
老蔡叹道:“人跟人真是不一样,中国人跟中国人,也是不一样!”
王国民更得意了。“为了把我们这事做成了,再来个也无所谓!”他说,“这完全没问题,包给我了!倒是怕人多嘴杂,走漏了风声,让女娲知道了,都完了!”
他说必须大家开个会。这倒是。可哪里能聚集得齐?这么多人,作息时间各种各样的。王国民说,至少每个房间有个代表,让他们去传达。就在他房间开。他忽然热心起来了。怕我女儿起疑心,他还派水仙嫂把我女儿引到超市去。女儿不知道,很高兴去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
大家把王国民那房间挤得满满的。窝在被窝上的,坐在矮几上的,坐在坐着的人腿上的,站着的,挤在门口的。王国民说:“我可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回去传达。反正我说了,传达不到,你们负责。谁坏了这事,就是奸细!汉奸加奸细,就是卖国贼,老子杀了他!”
对王国民的极端话语方式,我历来反感,但是眼下,我觉得受用无穷。也许是因为我实在也害怕大家说出去,传到我女儿的耳里,计划败露吧。也许更因为,他的专向。我一直觉得是难缠的主,我女儿出嫁,我料定他会闹。但是没料到他这么容易就驯服了,而且完全跟我站在了一起,成了行动的主力。
为了防止那个佐佐木再来,使得他去美国的谎言戳穿了,由他安排,此后每天都有人在“阵地”玄关外站岗。但很奇怪,佐佐木始终没有再来纠缠。王国民说:
“人家怎么会来?人家是日本人,本来就瞧不起咱中国人,只是因你漂亮。如果顺顺当当,轻轻松松得到,也就要了。这下父母亲又反对,这么麻烦,也就三心二意,也就作罢了。”
说得有道理。他们就是这么骨子里歧视我们,歧视我女儿,我更加愤恨。
虽觉得佐佐木不可能再来,但为了保险起见,怕那佐佐木万一来,声音让我女儿听到,王国民又把我们的房间调整到一个离门口远的地方。
平心论,如果把王国民和李思寥摆在我面前让我选择,也许会认同王国民一些。虽然他没有文化,他野蛮,他是流氓,但是他毕竟强大,不像李思寥那样窝窝囊囊,没个鸟用。我发现虽然我是知识分子,但很容易认同流氓。似乎中国知识分子普遍有着流氓情结。只可惜我生的是女儿,我是嫁女儿,对方是流氓,也就意味着女儿被狠操,我受伤。最好我自己是流氓。
但是我不是流氓。即使我想做流氓,我也不是流氓。按谋划,女儿有一天收到了佐佐木的短信。是发到我手机上的,我拿给她看。当然是从王国民手机发出的,由他那个朋友操作。
我换了新手机,以后就用这号码联系。我临时被单位派去美国,只能用短信联系,预祝我们的事成功!达矢
女儿喜出望外,当即回复,说她想他。一会儿王国民给我来了电话,说他也给我女儿回复了:“我爱你!”
这让我感觉很不好。变成这家伙跟我女儿调情了。可是那是他的手机。我原来怎么没想到?我买了个新手机,让王国民短信我女儿,手机又换了。王国民没明白,我说:“怕你把握不清楚!”
“我会把握不清楚?”王国民道。
“反正总没有我直接把握好。”我说。
他似乎明白了。“哦,怕我跟你女儿谈情说爱啊?”
“没有的事……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支吾。
我不敢承认,一是因为,他毕竟那么热心,我还需要他;二是,若说他跟我女儿发短信是谈情说爱,那么我给女儿发,又是什么?我不敢戳破自己。自从妻子说出我对女儿态度不正常,我好像被剥了衣服,看到了自己的裸体。也许我真的有点不正常。
女儿的短信情意绵绵,总让胆战心惊。这是我当年恋爱时使用的词句,多少年没有接触到这样的内容了。她说:
我真想你!
我发了好长一阵愣。我心一热,也道:
我也想你
但是我没有加感叹号。在按感叹号时,我踌躇了。但我还是发出去了。我所以要发出去,是怕不发,不回复,她会怀疑。我必须演这个戏。想想我们只是在演戏,她冲着的人实际上并不是我,而是别的男人,我很沮丧。
再想想对方这个是我的女儿,我是跟自己女儿调情,我真想摔自己一个耳光。
而且每次她向我另一台手机发来短信,我总要躲到外面去接收。虽然我已设为消音,但总不能跟她面对面对发吧?这样,我又有了不正当的感觉。
而且那个正当的男人是日本人,我感觉到了落差。
女儿说:
我要你给我买样东西。
她居然向日本人讨东西!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贪婪了?她要什么?
我要你给我买靴子,最流行的,带毛球、蝴蝶结的那种。
靴子?她从来没有穿过靴子。我想象她穿着靴子的样子,像一个女流氓,她凶狠地蹬一下地面,这地面就是我。她这么践踏着我。我的心在流血。我说:
好,我给你买。
你真好!等你回来了就给我买,我要穿着它结婚。
她说。她居然还想着结婚。诚然,她会想,她如今只想着结婚。我只得答:
她穿上靴子飞上天去了。飞到了那日本人那里去。他们高高在天上,我可怜巴巴地垂涎着他们。日本人睨眼看我,好像我是一只爬虫,我下贱。他把我女儿的腿引过来,对着我,猛地踩下去。因为我下贱,他可以随意践踏我。那个日本人一边勾引我女儿,一边践踏我。简直受不了!她再发来,我就不回了。她一再发来。我真想发火。但是发火了,一切都完了。我忽然想,完了倒好,要是把这事岔掉,岂不更好?我发:
你烦不烦!
我真希望这真是那个佐佐木说出的,让女儿清醒。可是女儿却回道:
我就是烦你,就是烦你!
操,真不要脸!我想对她叫:人家都这样对你了,你羞不羞?但是我不能叫。我只能说:
我在工作,日本人工作第一重要,你以为是你中国啊?
我要激发她的民族自尊心,让她清醒。可是同时我又感觉我的心思被佐佐木洞察到了。我扮佐佐木,佐佐木就附在我身上。我仿佛听见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说:“你女儿都鄙视你了,你有什么好说的?”
你说什么哪!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女儿道。我一惊。要被戳穿了!我要被他们发现了,他们已经看到了我的背,我躬着身,躲在他们中间捣鬼,费尽心机,却没有成功。我说:
对不起!
我一边被践踏,一边还要为他们拉皮条。一边被诱惑,一边又被践踏。我这是何苦?这个不属于我的女人,我为什么要爱她?要为她着想?我恨她!
07
计划进行下去。快快结束吧!快快把这一切了结掉!
定结婚日期。老蔡说,选个良辰吉日。我说:“选什么良辰吉日!”
老蔡道:“总得图个吉利。”
我道:“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吉利可言?”
老蔡道:“不为别的,也为事情能顺当办成了!”
这倒是。可是哪个是良辰吉日?连个中国日历都没有。在这里,天是人家的天,地是人家的地,神是人家的神。我想起当初偷渡船上的那个带神符的人,神符早丢到海里去了。我没有神。原来我只有女儿这个神,如今也没有了,女儿没有了,我的神死了。
可是办这么大的事,确实需要神的保佑。老蔡想到了横滨中华街,可以去那里求个吉日。王国民自告奋勇去了。他寻回来了日期,还有神签。大家围着看神签,听王国民复述着解签人的解释。以前我不太相信这个东西,语意暧昧,其实怎么解释都行,勿宁是个大忽悠。但是我也听下去了,与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
大家神情凝重地听着。也许他们也未必都信,但是谁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说一句亵渎的话。有一刻,轮拿手抠鼻屎,被老蔡打了下来。王国民说完,大家吃了定心丸一样,舒了口气,有的还额首称庆,好像这是他们的事情。这让我想起当初大家半夜帮我寻找女儿的情景。我微微有些感动。有这么多人撑着,有这么个群体,我心里稳实多了。但即使在我女儿失踪的那晚上,我也没有如此认同他们,更多只是想利用他们。现在想来,简直难以想象。
也许是因为有了恨。仇恨让我目标明确,除此而外,一切都可以接受,一切人都是我的盟友。
但现在想想,大家为什么要支持我?他们平时那么喜欢我女儿,怎么也跟我一起把我女儿往坟墓里推?当然可以解释为,他们把这举动看作爱,为我女儿好。但是年轻的一代是不可能这么看的,他们应该很知道这是残忍的。他们为什么也赞同?他们几乎跟这桩事没有关系。难道就为了把事情了结,不会把警察招来?其实,只要有脑子的人,都会想到,这种事是不可能成功的,更会闹出大事来。
似乎所有的人都没有脑子。我没有脑子,他们也没有。我们的脑子都不会思考了,都跟着一个信念去了,这信念就是:要把这事情做成了。
也许还有更高的信念:要把婚礼办得象象样样,这是中国人的婚礼。
他们说起了仪式,还有酒席。我当然也不准备做。但是他们已经讨论上了。对他们来说,结婚就意味着搞仪式、办酒席。李思寥也坚持要搞。我说,你又没有亲戚在外面,搞了给谁看?他说他要请他的老师。我反对,我讨厌日本人。他说他也有其他中国人朋友。“没办结婚证,再不搞仪式,等于没结了。”他说。
他的声音黯然。我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也许对他来说,搞仪式,是唯一能够确实落实的结婚。
王国民说:“不办仪式,人家怎么知道你结了婚了?”
我本来就不想让人家知道。“这种事,还大张旗鼓什么?”
大家愣。“怎么了?”
他们不理解。我无论如何不愿意嫁女儿。即使我已经不爱她了,仍然不愿意,因为这是我的东西。我反问:“你们懂什么!你们有女儿吗?”
王国民道:“生个女儿就变态成这样了!但愿我将来不要生女儿,操别人女儿很爽,要是自己的女儿被操……”
水仙嫂啐道:“怎么想成这样了?什么操不操的!”
老蔡道:“言归正传。总得让那日本人知道吧?否则他再来缠。”
我倒没想到。但是要让佐佐木知道,难道要叫他来看?那岂不是自找麻烦?简直愚蠢。王国民说:
“就是要让他来!让他绝望!就是让他难受一下,让他难堪,也要把他抓来,把他引诱来!”
他可真是个恶作剧魔王。可我没这个心思。虽然我恨日本人,但是我更要我的阴谋得逞。老蔡说:
“即使不把那日本人拉来看,我们也可以拍照片给他看,让他知道人家已经结婚了,别再纠缠了。”
我一愣。这倒给我一个思路:我可以利用这仪式,让女儿死心。不仅如此,还让那个佐佐木死心。我要给婚礼拍录像,寄给他!
轮还在说:“也整整日本人!”
水仙嫂说:“整日本人是一回事,结婚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我们中国女人结婚,都要这么做。我们中国人怎么就比他日本人差了?我们要是这钱拿回去,比他们日本人生活得好一百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