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下班他让小汪回家,自己到酒店住下。晚上没有应酬,他从程巧那里打听到何总今晚也没事,便决定利用这一难得机会去拜访何总,以弥合一下关系,这也是考虑已久的事,对何总他是心存疚歉的,何总把他的意图说得明明白白,而自己却给出一个南辕北辙的方案,尽管是王梅所为,但何总并不晓得内情,只会怪罪于他。方案理所当然遭到了何总的否定,一把手政治就是一把手政治,没得含糊,责令重新起草,而这时王梅一改初衷,支持他制定了一个合乎何总要求的方案,这才过了关。尽管如此,他觉得自己走了一步“昏招”,何总对他不满是铁定的,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何总表示一下自己的心迹,求得何总的谅解。
他先在餐厅吃过饭,后来到大堂休息区,在沙发坐下后定了定神,便用手机拨了何总家电话。他听出了何总,何总却没听出他,他赶紧报了姓名,讲了意图,说要是何总方便的话自己想去家里拜访。何总说来吧,我没事,又说小汪知道我这儿,让他送你。他说小汪回家了。何总顿了一下,问句你现在在哪儿?他说我在咱们酒店。何总说你在那等着,我让小邵去接。放下电话他想何总肯定会猜到他不让小汪送是不想让外人知道,对此,何总会不会认为他吴桐怕外人知道向他靠拢?如这样就很可能引起何总的反感:下属向一把手靠拢天经地义,为何这般心怀鬼胎?这么想便懊恼不已,觉得自己是“昏招”连连。
忐忑中他看见何总司机小邵从旋转门进来,眼光在大堂四处寻觅,他站起身,对小邵招招手,同时向大门口走去。
何总家住临海一个新建小区。属本市“黄金地带”,风景美不胜收,这也正是泰达老总合乎常规的居家之处。小邵替吴桐按了电子门铃,吴桐上楼,小邵留在下面。
只何总一人在家。缺少人气,宽阔的房子愈发显得寂廖空旷。何总告诉说他的夫人去了美国,探望即将临盆的女儿,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吴桐由此联想起自己,也是个孤家寡人。只不过情况迥异,同病无须相怜。但为表示关切,吴桐坐下后说的话还是与此相关,道:“何总一个人生活,应该请个家政才是。”
“倒有这个想法,可要寻个合适的人也不易。”何总说。
吴桐点头表示赞同。
趁何总泡茶的时候,吴桐打量一下这座房子的厅堂,他觉得扎眼的不是装饰的讲究和家具、家电的高档,而是比办公室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琳琅满目的书画,他又忍不住诱惑站起来观赏,他一下子惊呆了,觉得这里简直就是中国近现代书画大师的荟萃展,黄宾虹、李苦禅、刘继卣、黄胄、李可染、赵朴初的名字赫然撞目,再一看,竟然还有任伯年、张大千及吴昌硕的画作。他不由思谋,什么叫收藏,这才是。什么算收藏家,何总才算得上呵,由此对何总肃然起敬。连连说:“开眼了,今天开眼了。”何总笑笑,说:“这只是一部分,我轮换着挂,不能厚此薄彼嘛,哈哈。”
“何总露富,不怕有人来打劫吗?”坐下后吴桐半开玩笑地说。
“怎么不怕,上回市里赵书记来,看中一幅潘天寿的,在画前面看了又看,不挪窝。何总说。
正说着,茶几上的电话响了。何总接起来听了听说句:“是王副总呵。”啊!是王梅?!吴桐不由全身打个激棱,立刻想要小解,他知道得忍着,一是不便使用何总家的卫生间,再是想听听究竟是不是王梅。他从何总的言语听出谈的是资产价估的事,由此便断定是王梅无疑,因为白天王梅和他谈过这码事。认定是王梅,他又很耽心何总把他在这儿的事说出来,那就晦气透了。只听何总说:“我知道了,等明天上班咱们再交流一下吧。”
看着何总放下电话,吴桐窜上嗓门的心落回原处,但仍怦怦地跳。
“王梅。”何总说,“关于评估的事,她说你和一家会计事务所的头头关系很好。”
吴桐点点头。今天王梅问他有没有关系铁的事务所,他告诉王梅他与天和事务所的主任是同学。王梅说那就把资产价估委托给天和。也巧,她和何总说到这事,自己正好有了说话的由头。
他说:“何总,我今天来一是向你检讨,方案我没能将您的精神吃透,走了弯路,耽误了宝贵时间,我向何总做检讨。再是我来还想向何总汇报下一步的资产评估问题。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想当面听听何总的意见。”
何总听了笑笑说:“前面的事不提了,意识到就行了,而且我也知道事情挺复杂。”吴桐似乎听出何总的话外之音。在他最苦恼的时候曾想,要不要把方案出台的真实情况让何总知道,以消除对自己的误解?但很快又被自己否定,他宁肯自己背黑锅也不能和王梅离心离德,更不能背叛她,这是他做人的底线。只要在泰达一天,这一点就不能变。听了何总的话他感到宽慰,何总其实是明白一些事情的,这就够了。
“关键是下一步的工作喽。”何总说着给他杯子里续水。
“是,是。”他答着,同时抢在前面给何总的杯子续水,然后给自己。
“评估的事,关乎全局,你有关系的那个所有把握吧?”何总问。
把握?他似乎不太理解“把握”这个字眼。按说,泰达请人评估,是评估机构跑掉鞋都揽不到的好事,只要打发他们满意,他们肯定会配合。
“何总,你的意思是关乎资产……”吴桐省略了“缩水”两个字。但他相信何总会懂。
“这是一方面,我们懂他们也懂,知道该怎样做。”何总也说得含蓄。
“那?”
“我是说速度。能不保证在尽量短的时间内评估完毕,比方半个月。”何总说。
吴桐明白何总依然坚持“快字当头”原则。但他却心中有数,半月将一个大公司的资产评估完完全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但他接受教训,说:“努力努力,我想是可以做到的。”
“这就好。这就好。”何总说,“当然,关系是关系,工作是工作,两码事,该投入的咱就要投入,需要怎么做,你直接对我说,总而言之不要抓了芝麻漏了西瓜。改制是大局,一切服从这个大局。”
“是,我明白了何总,你放心。”吴桐说。
“从内心说,我非常希望能尽快把泰达的改制圆满完成。”吴桐又说。
何总露出欣慰的笑容。说:“对头,我说过大家同心协力把泰达这只航母开出去就风光无限嘛。”
内急没有解决,何况也不好过久打扰。他起身告辞。
往门口走的时候,何总兴致勃勃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句:“等胜利完成改制,从这些画里选一幅送你。”
吴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敢吭声。
29
双桃开始行动——“猎取”马尼。在一般人看来,这完全是想入非非,上纲上线是有损国格人格,且胜算率约等于o。可双桃不这么认为,她的信条是机遇来到,一定不要擦肩而过,特别对于机遇难觅的她更须牢牢抓住。在马尼这件事情上,她甚至视为一种宿命:自己帮助了姐夫,从而才有了这次机遇。什么叫一报还一报?这就是。她觉得只要有百分之一的胜率,就要大踏步向前,她坚信事在人为。
要不是耽心马尼回国,要不是好好一遍遍电话催寄学费,她还能沉下心多记些英语单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懂这个道理。但客观情况已不容她再拖延下去,马尼在她心目中就像飘在天上的一块云彩,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逃离她的视线,有谁能找回过眼烟云?没有的。人生机遇有限,失不再来。
为能把自己“荐”给马尼,双桃可以说是费尽心机。不知是出于哪方面的考虑,她将这个过程记了录下来,没有章法,也不连贯,介乎日记和笔记之间的那类东西,有行动有心理,有俚语有粗话。
摘抄如下:
十二日:集中学习查阅《英汉大词典》。查马尼二字,没查到,给哥(吴桐)打电话问,哥说马尼做为名字不必寻求其意义,就像双桃就是双桃,不必理解为两个桃子。做为词汇,马尼可译为金钱。哥的解释让我好高兴呵,马尼,等于中国话的财神爷,好兆头噢。
十四日:背单词。找到康知识送的名片,给他打电话,打探马尼住在哪家旅馆,办公地点电话占线,他家里没人接,打手机找到了。我说了我是谁。他一惊一乍,说原来是吴太太呀,有什么事?我说问问怎样与马尼联系。他问找马尼有什么事。我说问问澳大利亚的情况。他问是不是孩子要留学。我顺坡滚驴说是。他说这方面他就很清楚,他的侄女就是他给办到澳大利亚上学的,说要不咱见个面,我当面给你介绍介绍情况?我想这人看来不怎么正道,邪乎乎的。为了找到马尼,答应了。他说今晚有应酬,明晚请吃饭,把电话告诉我。这家伙,热情似火,黄鼠狼给鸡拜年。
十五日:背单词。给哥打电话,问有没有马尼名片。说找找看,应该不会丢。我说快点找。他说找到后回电话。哥的电话没来,康的来了,说了晚上见面的地点,心里别扭,还是去了。半大酒店。小单间。康让我点菜,我说随便,他说随便不行,你点,想吃什么点什么。话好听,却明显耍滑头,让客人点菜,知道人家不会乱点。这伎俩瞒不了人。他还不如尚朝人,尚起码不虚伪。本想宰一宰康,往高档上点,又怕把他“点”毛了,不肯配合找马尼,就打消念头,说你是翻释官,咱就学外国人各点各,康说好。我点了西芹和介兰,康明显松了口气,说我猜到你们女士一概喜欢吃素食。他点了两样叫不上名堂的破烂菜。对别人抠,对自己也是。问我出来吴总知不知道。我说不知道(我没说谎)。他说对头对头,夫妻就应该有各自的空间,好呵好呵。喝开酒,他就开始夸我,说漂亮、有气质,又说我是个福人。前两项差不离,可福人跟我不沾边,婚姻不幸,丢了工作,有个屁福!我说你咋看出我是个福人。他说我会看相。我问看哪儿。他说面和手。你的面相摆在那儿清清楚楚一付富贵相,手相嘛,我现在可以给你看。
我差点哼出声来,给女人看手相的法子都老掉牙了,都跨世纪了还用这一套。他抓起我的手像捧着一个小宠物似地摸弄来摸弄去,似乎手相不是看得而是摸得的。过会儿说你真是少有的大福大贵之人呵。我说你看出来了?他说当然,面和手都能看出来,要再进一步看,会看得更准,不过这话我就不好说了。我问什么话不好说。他说也没啥,如今是开放时代嘛。我心想一讲开放怕就有文章了,我倒想瞧一瞧,我点点头。他笑了笑,松开我的手,用倒出来手指指我的胸,说这儿,看这儿叫看胸相,最准的,这里储存着女人的全部人生奥秘。我没吭声,在心里骂了句:狗屁。他以为我上了钩,就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我身前,拖过一把椅子坐下,然后伸手要解我的衣扣,我想,真他妈的踏着鼻子上脸,以为我是弱智呵,想吃豆腐有模有样些也没啥了不得,可用这法子让人恶心。我用手一挡,说声no。他缩回手去,退呵退呵退到原先的座位上。连连说遗憾遗憾,我不知道遗憾是指我还是指他。反正他记恨我了,死活不肯把马尼的住址讲出来,我作罢,不作罢也不成。我知道要他交出马尼来,不仅要让他看“胸相”,还得跟他上床。去×吧。
十六日:背单词。查词典,已比较熟练。
十八日:哥来教课,带来了马尼的名片。晚上我按名片拨电话,心跳跳的,一个女人接,我明白是总机,就说要总台,通了还是女人声,我问是哪儿,她说汇宾大酒店。我说请查一下有叫马尼的外国人住在哪个房间。她的声音立刻显出警惕,问你是他什么人?我说朋友。她问什么朋友?我说生意上的朋友,她问什么生意?我心想她准是怀疑我是做皮肉生意的,很生气,抬声说你管得着吗,告诉房间号码就行了罗索个啥!她说我们不能随便泄露客人的房间号码,这是规定。说完挂了电话。
碰了钉子,还没查出结果,气人。后想出个办法,让哥替我打电话,男人总不会被怀疑成同性恋伙伴吧。一会哥回电话,说那里没有马尼。我一听心凉了,想唯一的线索断了。完了。
十九日:自己和自己闹情绪,蒙头睡了一天觉。
二十日:不舍气重新研究了马尼的名片,发现上回打的电话是用笔写上去的,说明是临时加添的,“没有马尼”,只说明他离开了这家酒店,不说明离开这座城市。名片上有马尼的工作单位的电话,当时没按这个联系,是……现在顾不得许多了。打电话。一个男人接。自报家门说是澳东通讯股份有限公司。我说找马尼。他问是澳方工程师马尼?我说是。他说马尼在新楼,没法找。我问新楼在什么地方?他说在长兴。我问长兴在什么地方。他说你连长兴在哪都不知道我就不好说了。我问是郊区吗?他说是。我问知不知道马尼住在哪儿,他说住市里酒店,哪一家不清楚。我说请你帮我问一下,好吗?他说没人问。我说你是哪个部门的。他说我是看大门的,说完挂了电话。知道马尼没回国很高兴。
二十一日:打听到长兴在市北郊,那里有许多合资企业。曹来电话说要去北京出差,问给不给好好带东西,我说你带吧,他问带啥,我说带钱。他二话没说扣了电话。一提钱就恼,鸟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