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滑板,跟随风,我穿越天安门广场。
骄阳像一个没落的京剧花旦把炙烈的光线变成碎碎点点。大学毕业以后,我即将成为一个更加失败的人;而k的消逝,让我觉得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正在行动中的空壳而已。没有思想,任人摆布,凝视着惨白的骨头当中那个幽深的洞。唯有血液此刻是真实的。它们顺着微小的管道,前赴后继,涌往脑海,在前额发出晕迷的轰鸣。
一旦生活让我觉得无药可救,我通常就会产生幻觉。这些支离破碎的影子如同时间的镜面折射出角度不同的花纹,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逃避现实的瘾君子。
我躺在神圣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旁边,让幻影托起沉沦。
安东尼奥尼的那部中国记录片仿佛卡住似让镜头停在那里:成群的青蓝色的行人推骑着黑色自行车覆盖住闪光的地面。在另一个图层上,1949年开国大典的飞机坦克,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夹杂其间。还有更久远的时代,当中国还是世界中心的时候,皇城的主人带领数不尽的嫔妃与臣民接受来自地中海国度使节的朝拜。我想象着自己就在世界的心脏上,像婴儿一样蜷起双腿,怀抱滑板,让迷幻点滴释尽。
逐渐地,我成为了形迹可疑的人。不仅是在来往的行人眼里,连广场四周的警察和便衣特工也盯上我了。也许他们认为我是哒赖喇嘛派来滋扰社会稳定的****信徒。缓慢地,至少我感觉是,从人民大会堂的方向,一些人朝我聚集过来。其中一个人的眼神像是能毒死好几头非洲象。
果然,我作为影响市容,玷污圣碑的恶童被强制驱除离开。我重新地站在板面上,落魄地穿过声浪与喧潮,朝东北方向,南城子胡同的地界滑行过去。
一路上,遮天的树影把天空的湛蓝分割成不规则的形象,零散地悬浮在胡同里老人们满是褶皱的脸庞上。我险些撞上一辆载满乳灰色瓷瓶酸奶的三轮车。在行进的颠簸中,有关k的记忆就好象眼泪一般,从这些老人们的瞳孔中弥流出来。
所有的泪水都聚集在军队大院那个空空荡荡的游泳池里。在夏日的呼吸里,它又重新涟漪四起。我们的童年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幼稚园是军队幼稚园,在游泳池的左边;小学是军队小学,在游泳池的右边。无论何时,我总是在上课走神的时候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片幽蓝,以及浮游其上的天空的影象。直到五年级那年,莫名其妙地停用,让它变成一个废弃干枯的窟窿,变成一个再也没有用处的大坑。
它的前方就是操场。战士和军官整齐地从水泥地上掠过,像雁鸟在迁徙。
我和k坐在一片幽梦般的池水旁,静静地听着耳畔的军歌嘹亮。
父辈的世交让我们总在一起。那时我们年纪尚小,k的言语不多,但智慧超人。他总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让老师把他当成最宠爱的对象。无论是上课时的完美答题,还是代表学校比赛时拿到的金牌。尽管看起来孤独。但是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了的,我那时想。
看到他,我总是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的学习极其一般,平庸得像是一个长着苦瓜脸的失业的中年男人。没有任何特长。说话也不讨女孩子欢心。如果我一年不出现,班上大概也不会发现少了我这个人。
那时我从大人们那里获得的唯一赞许就是我会翻倒立。但是我一般不在陌生人面前翻,只在我喜欢的女孩面前表演。从幼稚园到小学,我暗恋的女孩子始终没有变过。她的祖母是俄罗斯人,据说是他祖父在一战结束以后,公派俄罗斯留学时取回中国的。在她身上,总有一种异域风情,遥远神秘,又无法捕捉。每当她一出现,我的目光总是牢固的被其所吸引。我们一直都是同班同学,这让我找到一些机会,只要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我就会开始翻倒立,试图想引起她的注意,进而博得她的好感。可是她看上两眼,极其尴尬地笑了一下,那种表情好象是吃了一顿倒胃口的晚餐又不好意思不付钱的阔太太,她例行公事般地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然后把头扭向窗外球场上那个高年级的足球明星。
后来我才知道她喜欢比自己大很多的男生。上幼稚园时,她喜欢对面二年级的数学课代表;上一年级时,她喜欢上五年级的足球小子;小学毕业时,她干脆被家人送到英国读书,她说自己以后的梦想是嫁给威廉王子。我和k一起去机场送她。她在机场拍拍我的臂膀说,小子,你还太年轻了,等你再长大一些,再长大一些,我们或许可以谈谈。她用两根优美的手指在空气里比划出一段距离,然后径自地走向飞机的通道。
在最后的一刹那,她回头看着我。
我以为她会放下行李朝我飞奔过来。可现实是,她又一次尴尬地笑了下,耸耸双肩,并且对身边引路的型男空乘妩媚地眨了眼。然后带着她hellokitty的包包,像摆脱童年阴影般迅速地消失不见。
我和k。两个小学生。站在偌阔的机场里。
黄昏的尾光像一双温柔的手掌,与风一起轻轻地抚摩我的发丝。k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软软的仿佛是马上化掉的黑巧克力,从两边掰开,把其中一半放在了我的手上。
回顾我的失败史,如果说这段时间,能从中学到点什么,那就是我可以一辈子都是一个失败的人,但绝对不能任人宰割。
我想起贡布里希有两本书,一本是《艺术与幻觉》,还有一本是《秩序感》。我想艺术的原理有时也适用于生活,怎样来把握幻觉,建立自己人生的秩序感,对那时的我而言是头等大事。
当时学校里有一股邪恶势力。他们是一个三人小团体。领头的男孩子是一个将军的孙子。剩下的两个人是他的小跟班。他们到处行恶多端。搜刮弱小孩子的零用钱,抢夺女生藏在书包里的零食,还在一些书呆子面前作威作福。由于显赫的家世连老师们也都挣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们与他们一直像是两条平行线,从来没有想到彼此会有交汇的一天。但是保罗·奥斯特小说里的情节发生了,我们不仅相互聚集,而且还大难临头。
我们被他们围堵在学校外面的墙角。领头的男孩向我们索要钱币,另外两个男孩子把我们按在墙上。他们扯拉我们的书包,把里面的书本倒在地上,试图在其中发现一些值钱的东西。他们用粘满糖果遗迹的双手狠狠地伸进我们的口袋里。其中一个用拇指不断地按着k的头,逼问现金的藏处。我心里有种情绪震颤了一下。只有短暂的几秒,但它的后劲足以让我拨开按住的手臂,朝着k身旁的男孩一拳下去。此后将近半分钟的时间,局面就此僵硬在哪里,谁也没有丝毫动静。
但很快地,领头的男孩意识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无以名状的损害和侮辱。他用比我大得多的劲儿将我反按在墙上,用另一只手卡住我的脖颈。他的脸慢慢靠近过来,对我说,除了你,还有没有一个人反抗过我。说完,吐了一口吐沫在我脸上。
我了解暴力,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用暴力去解决问题。当时我完全被吓住了。我身体的某一部分开始像石头一样钝化下来,仿佛看见了希腊神话里九蛇头的美杜莎。在我还没有意识到接下来的拳打脚踢之前,k已经挡在我前面。隐隐约约的阵痛中,我看见邪恶首领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空的塑料瓶,转过身去就开始朝里面撒尿。大概二分钟之后,他把这瓶黄色浓密的尿液从我们青肿的身体上浇灌下来。
大院小孩的野蛮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他们愿意,他们甚至会用手边的电锯砍断你的腿。
我扶着k跌跌撞撞的离开。晚上躺在床上我一夜未眠。这个事件像是一个轻巧的开关,只有在灿烂的深夜才会发挥作用。它被打开。来自我的幽深的人性皮囊里面,从未引起过我注意的什么,突然无可抑制地喷发出来。他让我觉得之前的自己完全白活了。既然我没有被打死,那么我的生命就应该重新开始。
第二天,我很早就坐在空旷的教室中间。其他的同学都去早操了,我找了生病的理由瞒过老师。我走到邪恶三人组的教室里,找到他们的书包,把这些看起来臃肿无用的蠢货拖到操场后面的空地上。我拿出昨天晚上装罐好的小瓶汽油,模仿《教父》里的场景,淋洒在上面,点一根火柴,轻轻地丢了下去。
早操结束以后,我假装老师的名义把三个人叫到烧书包的地方。在他们刚刚准备怒火中烧的时候,我就用砖头朝领头的男孩砸了下去。我看到浓重的血像是梵高《星空》的冷红色,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另外两个小跟班呆滞在一边,吓得不敢只声。被砸的男孩像是一堆轰然散架的攻城木马,垂直地就倒在地上。我用脚踩着他的头,把红领巾解下来,栓在他的头上,然后拽着他围着操场转了个圈。
那时,我终于发现了潜伏在身体里的某种力量。这种力量让邪恶小混混从此再也不敢靠近我们。我坚定地认为这个世界不是他妈的用爱构成的,对于那些伤害过自己的人,一定要让他们罪有应得。每个人都需要做自己的英雄,自己解救自己并不算过分。要不是k一直陪护在身边,说不定现在我早已关进深牢大狱。
此后的中学生活,k像一颗蓝色的药丸,当我的暴力倾向不间断地发作时,立即舒缓我的焦灼和感伤。
k延续了小学十项全能的辉煌。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做错过。他是班里的第一名,老师的眼中沉默但值得信赖的人物。而我除了需要时时克制住的燥狂情绪外,似乎什么也没有剩下,就像一座没人愿意搭理,但又需要时时警惕的小火山。但那时,我开始有了理想。我拼命地学习英文。从妈妈的书架上抽走过期的《time》。把收音机拨调到英语节目的频道。上政治课的时候看stephenking的恐怖小说。目的只有一个,我希望有一天能跟全世界的妙龄少女愉悦地交流。我其他的课程极其一般,惟独英语分数高居不下。这种动力让我每次轻松得拿下年级英语的前三名。高三还未结束,我就考过了大学英语四级。我被老师推荐参加全国的英语比赛,也为学校拿下了一块块金牌。英语老师把我当成宝贝,其余的老师都把我当成垃圾,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只会说鸟语的知识残疾。
虽然我跟k最终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但是进入的途径却不相同。他是保送,我则是通过特长生考试降分录取。但是不约而同的,我们都开始趋向沉静与平和。k更加迷恋自己的哲学世界。我的燥狂也不翼而飞。大学毕业之前,k像是预知自己即将离开世界,向我多次讲述生命与轮回的佛法。他说,诸行无常,诸漏皆苦,诸法无我,涅磐寂静。我无法猜测佛教的“四法印”跟他的离开之间有何微妙的关联。但我清楚地记得那段时间他反复引用的诗句。
如果你是船,那就不要靠岸。因为你的宿命就是漂泊。
滑板停在表姐的纹身店前。我的悲伤也全部落进了这个暗藏玄机的句式里。我只想把它抛在脑后,永不拾起。我夹着滑板走进去。她正在对着镜子看纹在脊背的绿渡姆。她是一个服装设计师,但满脑子古怪想法,女权主义的杰出旗手,这使她不得不从男人成堆的军队大院搬出去住。纹身店是她的副业。属于她和她的纹身师男友。
她回头看见我,一副遇到了街边受伤的独眼犬的样子,用甜蜜的安慰让我在沙发上半躺下来。突然,她扔给我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极其沉重,猛地落下,差点砸断了我的肋骨。我愤怒的直起身来。表姐却温吞地说,反正你毕业还没找工作,去这家杂志试试吧,里面全是美女,让你把烦恼抛去九霄云外。
我这才意识到那块即将砸断我肋骨的玩意是本杂志。仔细一看,九月号,九百页,夜晚真的可以用来防身。为了反对种族歧视,向黑人为时尚界作出的贡献表示敬意,本期杂志全部全启用黑人模特。连封面也黑得让人联想到非洲肯尼亚贫瘠和血腥的土壤。
在我黝黑的迷惑里,“vg”两个烫金印刷体从封面跃入眼球,仿佛百老汇一场五彩灯泡的大幕即将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