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凯仕集团的头等大事,就是寻找电梯里遇见的外星女郎。在助理编辑琐碎的工作之余,我四处打听她的地球身份。我不能大张声势地询问,这样会显得很不礼貌和动机可疑;我也不能仅仅从几个清洁阿姨哪里搜罗一些小道消息,那样我可能一辈子也别想找到她。
在凭借所有我收集到的自认为可靠的信息之后,她的面孔逐渐地再次浮现出来。仍然带着夏日浆果和草木的气流,缓慢地进过我的嗅觉系统。
她是玛丽莲·梦兔。同事们都叫她梦兔。或者小野猫。她在比我低二层的22楼工作。是《浮华世界》杂志“名人间谍”栏目的专题编辑。而我们最终成为亲密的朋友完全缘于她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天大约是个周五。编辑部很早就变得人去房空。编辑助理总是最后走的那个人,因为每个编辑都会把手头完成不了的杂物事递交过来,以新人需要多多锻炼为由,扔在它的桌子上,自己赶赴早已相约的周末派对。等到处理完所有杂物事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我想整个凯仕大厦也都被周五的狂欢气息所抽空了。我抱着滑板,准备下楼。就在等待电梯的间隙,我发现梦兔就站在我的身旁。她刚从《vg》杂志的编辑那拿到一些周六某个名人派对上所有重要人物的资料,在晚间的温习之后,她将在明天大显身手。
她很快认出了我。她说,嘿,滑板小子,我记得你。你看吧,你帮了我的忙,老天也会帮助你。好人有好报。
这就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对话。但让我们彼此信任的却是最后一起下楼,离开电梯的那一刻。她手上拿着的大本资料挡住了挎肩的背包。挎包在出门的瞬间被身体倾斜的作用力所冲击,里面的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全部掉在电梯和地面之间。
我俯身,用滑板撑住电梯,和她一起收拾这些粗心大意的成果。如果要了解一个女孩子,她的挎包会是个很好的开始。口红。吸油纸。睫毛膏。补水喷雾。和便携装粉饼。这样都是再也正常不过的女孩子的小秘密。它们可能存在于任何一个女孩子的包包里。
就在我对搜寻结果有点失望之前,一套台版的bl漫画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套32开的日本漫画,一共五本。每一本的封面上,都是两个美少年深情相拥。他们有的穿着华服,有的干脆赤裸。洋溢着少年的热情和被称为“腐女子”的幻想。
那个夜晚,有几分钟,我的回忆被拉到遥远的过去。如果说在地球上,我对那一种生物最为了解,那一定是腐女。
我最先知道“腐女”这个词的含义是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段时间,妈妈的一位老同学时常带着她初二的女儿来家里做客。那位女儿一直被我认为是披着人皮的机器人。她戴着厚厚的黑框眼睛。目光炯炯有神。有着海藻一般的长发。据她妈妈介绍,她的学习成绩从小学开始就始终是班级第一。听说她一开始答题,就像机器人一样把所有的正确答案写了卷子上。我们没有想到后来我们会成为特别好的朋友。她像一个不离不弃的大姐姐始终对我照顾有加。因为优异的学习成绩,父母也赞成我们常常一起外出游玩。
她就是一位“腐女子”,而且还是一个腐女圈子里的领袖。“腐女”这个概念最初是从日本传来的,通常是指那些钟情于男生与男生相爱故事的女孩子们,但她们本身并不喜欢同性,基本上都有男朋友。它把有这种癖好的女人分成几个等级。一般意义的喜欢都叫做“腐女”;特别喜欢的叫做“贵腐人”;集所有“腐精神”于大成的则是“超污腐人”。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编制外腐女”,指那些既很喜欢,但是态度又不明显,并且不想让别人知道有这种幻想的女孩子。
她们喜欢把所有的男人分成两种类型:一种是“攻”,一种是“受”。相当于主动和被动。但这两个框架底下又有很多小的分支,比如说“攻”有“腹黑攻”、“暴力攻”、“年下攻”等等;“受”有“万年受”、“女王受”、“清纯受”等等。对于段数较高的腐女,甚至在吃便当的时候,也会把米饭当成“攻”,配菜当成“受”。
对于她们来说,就像《易经》中的阴阳学说,世界自从有了光,就有了攻和受。
这位即将升入初三的腐女姐姐,毫不疑问是“超污腐人”。她在互联网上组织了一个“腐女书友会。每周,其中的六七位资深腐女都会选择一个闲暇的下午,聚在一个地方喝茶聊天。听起来像是魔女们的****。至少当时我完全是这样认为的。有很多次,我被腐女姐姐带到这些聚会当中,看着他们哈哈大笑,谈着最新的bl漫画,说着我所不能理解的专用名词。下午的日光沉淀在那些花草茶杯里,漫画的墨印懒散地飘荡在房间的所有角落。
等到我上了初中,腐女姐姐正在位考入大学而奋斗。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我们一起度过了最后一个夏天。我写了一首《腐女姐姐之歌》的歌词给她。虽然没有谱曲,可我已经做到了一个刚刚开始学滑板的反叛少年的极限。她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纸张在我的面前晃了晃,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了。
我一直从心里默默支持她们,她们也会很快就喜欢上我,把我当成她们的宝贝。我相信在人性更深的层面,人与人是建立在一种互相尊重和宽容的基础上,有点像帮派之间的“义”与“气”。我说不好。但是那种情谊,从此在我和腐女会的姐姐们之间根深蒂固。
梦兔听完我的故事以后,停顿了几秒钟,目光立刻转换到了我熟悉的一种热情。它穿越了冷冰冰的工作关系,向着更内在的方向,一种潜在的默契感的方向,迸发出来。
从这以后,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微妙。似乎这个只属于我们两的小秘密让我们在工作之外拥有了另外一种身份。成为让我们可以深入交谈的城堡。
有时她偶尔在下午发来短信,说“透透气”。我便前往地下一层一个意大利咖啡馆和她度过愉快的半个小时休息时光。碰到我们加班都很晚的时候,就相约一起去吃午夜的烧烤。她一头的银色头发,走到哪里都是焦点。似乎她总有一种气质,把别人的眼球吸引过来。
她在凯仕集团的朋友并不多,我是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之一。但是我知道她心里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那就是去日本。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就是日本,只是从很小的时候,我刚开始看日本漫画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去这个国家工作。
为此,她在周末报了两个日语学习班。一个在五道口的“地球村”语言学校,专攻口语;另一个在朝阳门的私人日语教练家,辅导她日语考级所需要的所有基础知识。在聊天的缝隙里,她经常会从嘴里蹦出几句日语,来展示她阶段性的学习成果。
平常,她的工作就是参加各式各样的时尚派对。回来撰写当红名人的调侃文章,记叙名利场上的风流韵事,偶尔和帅气的型男调调情,也许还有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她从来不觉得厌倦。这是她最佩服自己的地方。每到一个派对,她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一样,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这使她写出的文章总是与《people》这样的八卦杂志不同,并把独特的角度和近乎完美的理解体现在了版式设计上。时时给读者意外的惊喜。这也许就是她为什么能在短短的一年之内,就把主持“名人间谍”的老编辑踢走,拿下这个在杂志中极具分量的专栏掌门的位置。“名人间谍”不但是每期读者最为期待的栏目之一,也时常引领着名人采访形式的新潮流。
她的记忆力超乎常人。采访任何明星大腕从来不带录音笔,也部做任何录像准备,只是简单地带一个素色的笔记本。在上面写写画画。回来加工成一篇让人赞不绝口的报道。她从来不愿意让时间白白溜走。她会随身携带不同的文学经典。采访的间隙,她没有把时间花在和摄影师聊天度日中,而是将精神凝聚在文字构筑的空间里。如果要是忘带书,她就会在采访本的后面写点东西。一些小说的片段。一首没有开端和结尾的诗句。或者一幅扭曲变形的明星画像。这个习惯她从小保持到现在。上小学时,她是班上最会写故事的女孩子。她常把自己想象成桃乐丝。周围的人与物就是那绿野仙踪里的一切。
除了《浮华世界》上的报道,她写的最长的一篇文章竟然是一篇报复大学男友的小说。当时那个学航天器制造的眼镜男孩向她郑重其事的提出分手。她没有用一句争吵解决了所有问题,那就是放手让他走。但是很显然,她并不想让他快乐。于是就有了如下的小说情节:
一个深爱自己男友的朋克女郎,有一天发现男朋友背叛自己提出分手。她没有选择争吵。而是想尽各种办法把男朋友留在自己身边。
男朋友拿着箱子准备离家出走的时候,她在最后的晚餐里放了安眠药。男朋友没走几步就晕倒在她面前。她面带无辜的看这他。把他脱到了床上。
等男朋友醒来的时候。朋克女孩已经熬好了一碗参汤,送到男朋友嘴边。男朋友的意识还很模糊,但是这个聪明的小伙子已经发现了昨晚的饭菜有问题。此时此刻,身体虚弱的他那参汤推到一边,反而选择拿起身边的电话向朋友求助。但是女孩拿起一根硬邦邦的钢条,朝着男孩的双腿用力砸了下去。男孩当场骨折,并且晕眩过去。
男孩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被捆绑在轮椅上。女孩正在厨房为她洗衣做饭。在她的注意力还没有扩散到这里的时候,男孩试图再次逃走。他努力用手抓住一根高尔夫球杆,借助反作用力让自己不断前行。就在他好不容易推开房门,就要出逃成功时。他掉进了门前事先挖好的大坑里。这个五米的陷阱让他的肋骨又断了几根。女孩端着一盘冷冰冰的沙拉走出来,失望地摇摇头。
男孩第三次醒来,才知道自己被挂在了墙上。他的四肢被有力的捆绑起来。女朋友拿着热毛巾不断地擦拭他身上的伤口。然后去另一个房间为他织毛衣。确定女孩一时半会不会再回来。他使出了生平最大的力气从墙上挣脱下来。女孩子听见动静,拿着一把斧头走出来。她穿过阴暗的走廊。看着男朋友跑到浴室把门紧锁。她二话不说把斧头砸在那道门上,留下一个爱恨交织的缺口。她央求男孩留在她的身边,可是得到却是一阵刺眼的喷雾。男孩在浴室里找到一灌杀虫剂,透过这个爱的缺口喷向女孩的眼睛。
女孩在漆黑无比的爱中呼唤男友的名字。她扔下手中的斧头。男孩站在她的身后,拿斧头对着女孩的身体砍杀下去。女孩倒在血泊当中。在最后的闭眼之前,她曾试图去抓男孩的手。
男孩顺利地从她身边逃走,从此再无音信。
梦兔写完这个故事以后,将它发表在一本地下文学杂志上。她记得那篇小说被推荐成封面的标题小说。那期的封面上有一个血红的婴儿和一条断掉的脐带。然后她一次买了十本,邮寄给了已经分手的男友。重重的包裹被交到邮局工作人员的手中时,她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