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的堂兄 8
作者:王跃文      更新:2019-10-11 18:20      字数:5046

通哥没有戴帽子,上身穿着棉衣,下面只穿着里裤,站在门口,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我透过通哥和门框间的缝儿,看见阳秋萍坐在床上,拿被子盖着脚。阳秋萍说:“快进来,外面冷哩!”通哥进去,我就跟了进去。通哥仍坐到被窝里,问:“叫我去做……什么?”

我说:“二伯母同我爸爸妈妈商量,叫全大队人保你。”

通哥不做声,把头偏向一边。阳秋萍说:“通哥,你还是听大家的,回去一下。人家是上面来的官老爷,莫要硬顶着来。”

通哥说:“我不……怕!我又没……犯法!”

阳秋萍说:“人家是县里工作组的组长,就是代表县里的。你大丈夫能屈能伸,退一步天宽地阔。”

房里没有烧火,我站在那里冷得打颤,就说:“我回去了,通哥你快来。”听得阳秋萍在说话:“通哥你莫太犟了,回去吧。你莫让六坨自个儿来自个儿回去,外头漆黑的。”

我回到家里,俊叔已到了,听他正说道:“事情这样办,保书让舒通自家写,大队也只有他写得好。出面还是二嫂自家出面,挨家挨户上门讲好话,要人家签名盖章。我呢?只装着不晓得这个事。”

二伯母见通哥没跟我来,问:“他没来?”

“他不肯来。”我说。

二伯母骂了起来:“他想坐班房,叫他去坐好了,我们都不要管了。”

俊叔说:“二嫂莫急,再去喊一下。”

这时,通哥推门进来了。二伯母骂道:“大人急得要死,你自家还雷打不动!”

通哥说:“我又没……有犯法,我怕……什么?”

“没有犯法?光是你同那个狐狸精乱搞,就可以抓你流氓阿飞!”二伯母点着通哥的鼻子骂着。

通哥说:“我们是自……由恋爱,宪法上都写……了的。”

俊叔说:“舒通,你妈妈说你几句,你还顶嘴,你不是个孝儿。宪法也没有写着不结婚可以睡在一起啊!”

“俊叔,我没……犯法,不……怕他。这个姓刘的,还是文……化局副局长,我说他懂……个屁!”通哥把帽子取下,捏在手里,我看见他的眼睛从来没有睁得这么大过。

俊叔说:“舒通,你硬来是不行的!工作组在通夜整你的材料!我是支书,本来不该护着你说话。我们关起门讲,都是一个祠堂的人,你赶快写个保书。”

几个大人劝了好久,通哥没法,只好说:“我去学……堂写!”

二伯母气不过,骂道:“你就一时半刻都离不开那个狐狸精?”

通哥也火气冲天:“莫一口一个狐……狸精好不好?笔和纸都……在学堂……”

通哥说完就摔门出去了。我不晓得什么时候睡着的,肯定是睡着了让妈妈抱上床的。第二天才晓得,通哥写好了保书,马上送了回来。俊叔一直等着,听通哥自家念了一遍,才放心回去。二伯母就让我妈妈陪着,挨家上门去。除了大队的地富反坏右,家家户户都跑了,也都签了名盖了章。

吃过早饭,二伯母匆匆往祠堂去。祠堂东西两厢楼上楼下有很多房间,楼上房间外面还有走廊。工作组的办公室在东厢房楼上。祠堂平时也是我们小伢儿玩的地方,但工作组在楼上做事,我们就不准上楼。我怕通哥出事,见二伯母往祠堂去,也就跟去了。

二伯母上了楼,进了工作组办公室,扑通一声跪下,双手递上保书。大老官呼地站了起来,瞪着眼睛:“你这是做什么?贫下中农不能跪!这里不是旧社会衙门!”

二伯母说:“刘局长,全大队人都证明,我儿子舒通是个好人,你们不能把他抓起来!”

“哦,你是舒通的妈妈啊!你可是养了个好儿子啊,专门对抗无产阶级专政!”大老官重新坐下,不接二伯母的材料,他突然看见我趴在门边偷看,“走走走,小孩子看什么?”

我忙退了出来,刚想跑下楼去,见通哥来了。他见二伯母跪在地上,气得脸铁青:“妈妈,你骨头也太软了,快起来!”通哥竟然没有结巴,快步上前,拉起二伯母。

二伯母站了起来,拍着膝头的灰,大声哭了起来。通哥说:“妈……妈,你不能在他……面前跪,要跪也……是他跪!”

“舒通!你猖狂!”大老官叫道。

工作组的几个人大吃一惊,有人指着通哥喊道:“舒通,我们可以马上把你抓起来!”

通哥说:“我说话自……家负责!刘局长,我想同你个……别谈谈。”

“我同你没什么好谈的,要谈,等审查你的时候再谈。”大老官哼哼鼻子,他又发现我了,“又是你这个小鬼!走走走!”

通哥说:“那好,不……谈你自家莫……后悔。”

我怕再挨骂,下楼来了。可我看见通哥同大老官也下楼了,他俩都黑着脸,一声不吭,进了一间屋子。这时,楼上几个干部朝楼下张望,听得有人说:“怕舒通狗急跳墙,对刘局长动手啊。”二伯母忙说:“领导放心,我儿子不敢做蠢事的。”

听了楼上人说话,我还真怕通哥杀了大老官。我悄悄儿贴着壁板,听着里面的动静。祠堂的壁板年月久了,很多地方裂着宽宽的缝,里面说话的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

“你太嚣张了!”大老官说。

通哥说:“我哪……嚣张?我妈妈是贫……下中农,你……的出身你自……家晓得,你怎么能让我妈妈跪……着?”

“她自家跪的,又没有哪个强迫她!”大老官说。

通哥说:“我晓……得你,你自家出……身不好,在县里是挨……整的,你就想办点办出成……绩,好翻……身。我只要让社员群众晓……得你的出身,你就威……信扫地,就没有人听……你的。”

大老官笑笑,说:“你想得天真!”

通哥也笑笑,说:“我见……得多了。县里老……在我们大队办点,农业学……大寨、批林……批孔,都在我……们大队办点。前年有个姓……马的,我们喊他马……组长,就是在这里得……罪了人,大家就把他的出身翻……出来一说,他就呆……不下去了,灰溜……溜走了。听说他回……到县里,更加抬……不起头。”

大老官说:“你想威胁我?”

“是……啊,我就是在威……胁你,你可以不……怕。”通哥说。

大老官说:“你比五类分子还坏!”

通哥说:“你不要乱……扣帽子、乱打棍……子。五类分子是……地富反坏右,你出……身资本家,农村里没见……过资本家,会更加痛……恨。”

不听见大老官说什么,只听得通哥又说道:“我把话讲到根……子上,你莫讲不……好听。你其实就是不……懂文艺的文化局副局长,指导我们排节目出……了丑,就恨……我,想整……我。告……诉你,我没有任……何问题,你拿《插秧舞》整……我,我就到省……里去告状。”

“你莫拿省里吓我,省里也有文艺黑线问题。”大老官说。

通哥说:“那就试……试看。我告……诉你,我幸好叫宣传队改……跳老《插秧舞》,不然会丑……死去,别说得……奖。你回去问……问县文化馆带队的吴……馆长,省里领导对我们的节目大……加赞扬。”

大老官问道:“我的情况都是吴馆长告诉你的?”

通哥说:“吴……馆长没有说,你莫冤……枉人家。县里同去的干部又不……是吴馆长一个人,你在县里的群……众基础怎么样,你自家清……楚。”

“他妈的那些文化人就是坏!”大老官骂了起来。

通哥笑道:“你莫骂,你自家也是文化人,老牌大学生啊。”

大老官又不说话了,听得通哥说道:“你想试,就试……试。我输……得起,你输……不起。我最多不当民……办老师了,未必还会开……除我当农民,叫我去当……工人,当……干部?你一输,就都……输掉了。”

“你好坏!”大老官说。

“狗急了还要跳……墙哩!我是你逼……的。”通哥说,“你阿娘的……事我都……晓得。”

我的家乡喊老婆叫阿娘。大老官压着嗓子,声音低得我差点听不清楚:“舒通,你敢说我阿娘,我打死你!”

通哥说:“你是资……本家出身,我是贫……农,你不……敢打我。要打你也打……我不赢。”

很久很久,没听见里面再有说话声。原来,大老官的阿娘同县委向书记搞男女关系,城里的干部都晓得,只在背后议论。大老官又气又恨,却没有办法。别人都说,幸得他阿娘有这个本事,不然他这个副局长早保不住了。

突然听见大老官长叹道:“好吧,算我棋逢对手了。舒通,你就是革命导师们批判过的那种**********,身上充满着流气、匪气。”

通哥说:“刘……局长,你不要我说你是臭……知识分子吧?我说了,你不要乱……扣帽子。弄得好,我还可……以帮你。”

大老官冷笑道:“我用得着你帮?”

通哥说:“你犯了致……命错误,忘记了走群……众路线。”

大老官说:“我不缺你这个群众。”

通哥嘿嘿笑了几声,说:“你真……以为社员群众写……得出诗?我敢说,书……上印的群众诗,都是秀才加……工了的。可是你带的这些秀……才不行,我晓得。”

祠堂里玩着的小伢儿见我贴着壁板偷听,突然大喊起来:“六坨,特务!六坨,特务!”我吓得要死,朝他们做眼色。这时,工作组的几个人担心出事,都跑了下来,高声喊道:“刘组长!刘组长!”

大老官高声回答着,开门出来了。通哥也出来了,朝楼上喊道:“妈……妈,我们回……去。”

二伯母惊慌下楼,跑到大老官面前,哀求道:“刘局长,请你放过我儿子!他还年轻,不懂事……”

大老官没好气,说:“行了行了,我们再研究研究!”

“妈……妈,我们回……去。”通哥说着,转身就走。二伯母望望大老官,又望望儿子的背影,只好跟着走了。二伯母追上通哥,带着哭腔说道:“你莫犟,回去求求人家!人家保书都还没接啊你的啊!”

通哥头也不回,说:“他不敢整……我!”

十五

妈妈说:“真是怪事了!前日还说要整舒通的材料,今日就让舒通进工作组了!”

“这个刘组长可能还算个正派干部,晓得群众意见大,就不整舒通了。”爸爸说。

我晓得是怎么回事,却不敢告诉爸爸妈妈。我早学乖了,很多事情晓得了也闷在肚子里不说。通哥身上发生的有些事,也并不是我耳闻目睹的,好多是他后来慢慢告诉我的。我长大以后,通哥老喜欢在我面前回忆以往的事情。

大老官说腊梅是新式农民,她应该写首诗。腊梅回答得很响亮,说一定完成任务。可她憋了半个月,只得四句:铁牛55没长脑,但是它的思想好。日日夜夜不歇气,犁田耙田还要跑。大老官看了腊梅写的诗,笑着说:“意思好,意思很好,话句子还要加工加工。舒通,你来吧。”

通哥闭着眼睛想了会儿,说:“我改……改。”于是写道:铁牛55嗵嗵响,今日开口把话讲:社会主义就是好,没油我也自家跑!

大老官看了,非常高兴:“舒通,革命的浪漫主义啊,好,太好了!特别是最后一句,没油我也自家跑!”大老官派人火速将舒腊梅的诗稿送往县里,县广播站当天晚上就广播了这首诗。村里离县城很近,骑单车三十分钟就到了。一夜之间,这四句诗就在全县流传开来。司机同志们都背得这四句诗,几乎曲不离口。

工作组传下话来,每家每户都要有一首诗,不完成任务的扣口粮。妈妈把我哥哥、姐姐和我叫到跟前,说:“你们三个是读书的,诗就要你们写了。”

哥哥说:“我上学时语文成绩最差了,写不好。”

姐姐说:“通哥讲六坨聪明,六坨写。”

我说:“我很多字都不会写,我不写。人家腊梅都写了诗,姐姐你也要写诗。”

爸爸火了:“你们三个不要争,诗反正要你们写出来!”

我跑去祠堂求通哥,哪知通哥那里围着几十社员,都是请他改诗的。通哥说:“你们把作品上面写……了名字,都放在桌……上,我一个……一个想。这是写……诗啊,要慢……慢想。”

大老官同公社李书记他们站在天井角落抽烟,说话。见这边响声大,大老官跑过来说:“社员同志们交了作品就回去,舒通同志要集中精力看你们的作品,这么吵吵闹闹,没办法看啊。”

社员们就回去了,却又不放心似的,忍不住回头张望。大老官拿起桌上的纸条,问:“有好的吗?”

“正是你……说的,意……思都好,但都……要改。”通哥说。

大老官随口念着口中的条子:“一年四季不穿鞋,田里事情做不完。苦干巧干拼命干,多挣工分好过年。这首诗嘛,总体上讲是好的,体现了大干快上的精神,但是思想境界要提升,不能只想着自家过个好年,而要把落脚点放在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上。”

李书记也拿起一张纸条念道:“一年养他三头猪,一头过年一头盘书,还有一头送国家,完成任务不认输。这首……这首……刘组长你看?”

大老官说:“要不得,这首要不得。”

通哥说:“说的倒……是大……实话。”

“通哥,我妈妈要你写首诗。”我说。

没等通哥答话,大老官说了:“不能喊人代写!你是哪家小伢儿?”

通哥说:“我四……叔家。”

大老官说:“你们自家写好,交给工作组审查、修改,这是可以的。”

通哥笑笑,摸着我的脑袋,说:“六坨最……聪明了,你想……想,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