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每隔些日子,就回到村里。他穿着蓝色工装,袖子高高卷起,样子很叫人羡慕。他回到村里就是个没事的人,四处游走。看见谁家里有人,喜欢就站在人家门口,说会儿话。他碰见人总是打声招呼,说:“倒班,休息。”有时是村里人先打招呼:“幸福,倒班?”我不晓得什么是倒班,就问通哥。通哥说,氮肥厂二十四小时上班,分三班,轮着上。轮着上夜班,白天休息。连续上几个夜班,就加休一个白天。加休这天,就叫倒班。幸福是村里最清闲的人,吃的国家粮,月月还有工资拿。妈妈说:“你长大了要是像幸福,命就好了。”
有天,幸福回来没穿工装,穿了件白衬衣,扎进裤腰里。村里谁也没见过这么白的布,很多人扯着摸摸。幸福说:“这叫的确良,日本人发明的,放在地里埋三十年都不会烂。”
有人不相信:“鬼话,哪有沤不烂的布?”
幸福说:“的确良又不是棉花做的,石头做的。石头埋在地里会烂吗?”
大家更加不相信了:“石头碎了,最多是粉粉,怎么会变布呢?”
幸福说:“你们不懂科学。氮肥是什么变的你们晓得不呢?”
众人摇头。幸福说:“氮肥是空气变的!把空气收在一起,放在机械里,就变氮肥了。”
众人听得神乎其神,幸福很是得意,吹起大牛:“你们晓得的,我们用的尿素,最好的是日本尿素。你们晓得日本人有好聪明吗?日本人把轮船开出来,本来是空的。他们就在太平洋上边走边生产,等到了中国,就是满船的尿素了。再把尿素卖给中国,运中国的大米回去。”
有人很不服气,说:“他妈的日本人太狡猾了,拿空气换我们的大米!”
我把幸福的话告诉通哥,通哥说:“幸福晓……得个屁!日本人是……厉害,也没……有这……么神。”
我突然发现阳秋萍的腰粗了,走路时总喜欢一手支着腰。听大人们说,阳秋萍有了。算着日子对不上号,背地里说阳秋萍肚子里是现饭儿。现饭儿,是我们乡下人的说法,指的是未婚先孕。
有天,我正在外头玩,突然听得广播里响起哀乐。我听了,大吃一惊。我飞快地跑回家,说:“妈妈,毛主席死了!”
妈妈正在织布,听我这么一说,拿起身边的扫把就要打人。我躲了一下,没打着。妈妈站起来,追着我打。广播里正在念着讣告,妈妈一边追打我,一边听着讣告,慢慢停下脚步。我边跑边回头,见妈妈站住了,我也站住了。妈妈站在那里不动,白着眼睛望天,反复听着,终于听清楚了,突然大哭起来:“毛主席呀……”
毛主席的哀期未过,阳秋萍的儿子悄悄儿生下来了。生儿子本来是大喜事,可是这孩子生得不是时候,不准放鞭炮,不准请酒饭。所以说这个小伢儿是悄悄生下来的。通哥给儿子起的名字叫默生,可能就是这个意思。
村里人都戴了黑纱,拿别针别在袖子上。幸福倒班时也回到村里,手臂间也戴着黑纱。人们发现幸福的黑纱做得漂亮些,吃国家粮的就是不同。幸福说:“厂里统一发的。”有人说:“我们也是大队统一发的,差些。”
很快就是深秋,太阳晒着不烫人,很舒服。晚稻开始收割,白天村里见不着几个人。大人们都到田里收谷子去了。我提着鱼篓,想去田里抓泥鳅。晚稻收割完了,没撒绿肥的冬浸田里,正好抓泥鳅。
我从通哥屋前走过,正好看见阳秋萍坐在外头晒太阳,搂着默生喂奶。幸福坐在她面前,望着她喂奶,同她说话。“六坨,不上学?”阳秋萍问。“今天是星期六,半日课。”我说。阳秋萍说:“哦哦,我糊涂了,今天是半日课,你通哥砍柴去了哩。”
我瞟了眼阳秋萍,忙走掉了。她把奶子露在外面,我不好意思看。她头发稀乱,腰照样很粗。刚才阳秋萍同我说话的时候,幸福望都没望我。他一直望着阳秋萍的奶子。真搞不懂,女人没生孩子,身上半寸肉都不敢露出来;生了孩子,就把奶子当着人舞上舞下。
十八
我上五年级了,已经晓得什么是投稿,什么是发表作品。我问通哥:“通哥,你还投稿吗?”通哥说:“不……投了,我要复……习,参加高……考。告诉你,今后考……大学,不是社……来社去,可以吃国……家粮。”通哥写了好多年诗,我不晓得他是否发表过。我晓得这事不好问,就没有问他。通哥自家却说了:“写……诗,比考大……学还难。”我问通哥:“你考大学出来,想做什么?”通哥说:“肯……定不再当老……师了。我问……过,师范大学不……要结巴。我想当……记者,无……冕之王。”
可是,比写诗容易的大学,通哥也没有考上。通哥摇摇头说:“复习得太……晚了,太晚……了。明天再……来,明年……再来!”通哥准备再次复习参加高考的时候,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生的是个女儿家,起名叫秋桂。有人说他给女儿起的名字不通,又不是秋天生的。通哥笑笑,说:“你们不……晓得!现在高考改在夏……天了,发榜的时候……是秋季,同古……时候考状元是一个时间。古时候考……上状元,就叫折……桂。”
乡下人信迷信,听通哥这么一说,料定他今年肯定考得上大学。不说别的,兆头好啊!再说通哥在村里人眼里,学问太好了。但是,通哥仍然名落孙山。幸福在旁边说风凉话:“吃国家粮,还得有命!我们厂里,很多人文化连我都不如!”通哥晓得这话了,冷冷一笑,说:“幸福还吹……什么牛皮?三十……多岁了,阿……娘都找不到!”
幸福的婚事越来越是村里人议论的话题,都说他再找不到阿娘只怕就要打单身了,高脚了。乡下人说话,喜欢拿农事打比方。高脚,本来是讲秧苗过季了,长高了就栽不活了。这时候,俊叔已不当支书了,家里的事儿也越发不称心。幸福吃着国家粮,却找不着阿娘。喜坨书早不读了,学了门丢人的手艺,钳工。也就是扒手。俊叔在村里当支书好多年,丢不起这个面子的。可是儿子大了,管也管不住。喜坨回家一回,打他一顿。打他一顿,出门半年。慢慢的,俊叔打也不打,骂也不骂,由他去了。
慢慢的,村里出了很多钳工,都说是喜坨的徒弟。日子久了,大家也习惯了,似乎那真是一门手艺。喜坨从外面回来,有人甚至会问:“生意好吗?”喜坨衣着光鲜,满面笑容:“好哩,还好哩!”老辈人在一旁摇头:“旧社会,附近十乡八里,只有彭家坡有个彭疤子是扒手,大家都认得他。现在啊,扒手成堆了!”
通哥死心了,再也不想考大学。诗也不写了,他说那东西比考大学还难。家里四口人了,他得挣工分。学校放学,他就扛着锄头往地里跑,还可以赶一气烟的工。一个工分上下两个半日,每个半日分两气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