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纲怎么也没想到爸爸掌握着这么大的家族秘密。他把那个铜匣子抱回去时也是深夜,妻子已经睡了。怀玉是个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人,你背着她到街上转一圈,她保证不会醒来,说不定会告诉你昨晚做梦逛了城隍庙。史纲一个人望着铜绿斑驳的匣子,满心惶恐。爸爸今晚同他进行了几个小时的长谈,要他担负起家长的担子。从很小的时候起,他都是听哥哥的,因为爸爸一向要求他们三兄妹间应该讲究尊卑上下。他觉得自己不堪此任,不说别的,他简直无法开口让哥哥怎么做。可是爸爸的旨意是不可违拗的。就连这一点,也是哥哥反复对他说的。哥哥说过多次,爸爸年纪大了,儿女们以顺为孝,凡事依着爸爸。要是爸爸不高兴了,发火也好,生闷气也好,全家大小都过不好日子。还是那句老话,家和万事兴。爸爸把铜匣子交给史纲时,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说,你不用担心他们不听你的。你只要手中有这个铜
匣子,你们就得听你的。我们史家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快六百年了。
史维在史纲面前不再像哥哥了,倒像位弟弟似的。每天的晚饭,全家人都会到齐。这往往是决定家政大事的时候。老人家便总在这个时候向史纲吩咐些事情。家里人最初感到突然,慢慢地就习惯了。所以,每餐晚饭,多半老人只跟史纲一人说话,其他人的眼珠子就在他两父子脸上睃来睃去。
这天,也是晚饭时候,老人家说,史纲,快上春了,你叫人把屋顶翻一下,怕漏雨。
史纲说,好,爸爸!
看需要多少工钱,你叫史维先帮你算算。老人家又交代。
史纲说,好。哥哥,你今晚就算算吧,我明天就去叫人。
史维说,好,我吃了晚饭就算。
老人家又说,算的时候,打紧些,心里有个数。谈的时候,人家会还价的。
史纲不知爸爸这话是不是对他说的,一时不敢回话。史维知道爸爸吩咐事情一般不直接同他说,也不敢答话。气氛一下子就不太对味了。史纲忙说,行,我和哥哥会注意的。史维这才答道,是是,我注意就是了。
怀玉这天晚上破天荒地醒来了,见男人躲在角落里鬼头鬼脑。她突然出现在身后,史纲吓了一大跳。他这会儿正想着明朝初年的那场宫廷大火,是不是真的烧死了建文帝,爸爸说的建文帝君臣四个沦作三比丘、一道人,浪迹天涯,最后赐铜匣子给先祖,是不是真的?他脑子里完全没有历史概念。关于历史,他的印象不过就是很久很久以前,人们高冠博带,羽扇纶巾,在宁静的石板街上优游而行。其实他也像哥一样,每天晚上都会把铜匣子拿出来研究一番,只是他脑子里是一团浆糊,不像哥哥那样到底懂得历史。
什么东西,好希奇!怀玉蹲下身子。
史纲嘘了声,悄悄说,铜匣子,爸爸交给我的!
是不是很值钱?怀玉问。
史纲说,你只当从没见过这东西,不然爸爸会生气的。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只能让家族传人掌握,不能让别人知道!
难怪爸爸现在什么事都同你商量,原来他老人家叫你掌家了。怀玉恍然大悟的样子。
怀玉晚上再也没有那么多瞌睡了。她睡不着,她比史纲更加想知道匣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在一个夏夜里,天气热得叫人发闷,两口子大汗淋漓,蹲在地上摆弄铜匣子。当初爸爸把铜匣子交给史纲时,老人家神情很是肃穆,双手像捧着皇帝圣旨,史纲也不敢随便,只差没有跪下来了。这会儿两口子却把个传家宝放在地上颠来倒去。没办法,天太热了,他俩只好席地而坐。怀玉突然有了个主意,说,史纲,你明天偷偷把这匣子背到医院去,请你们放射科的同事照一下,看里面有没有东西。
史纲笑了起来,说,你是想发疯了!这是铜的,怎么透视?你还是当教师的哩!
怀玉也觉得自己好笑,也就笑了,说,我是数学老师,又不是教物理化学的。
怀玉说着,突然眼睛一亮,说,你还别说呢,我当老师的还真有办法!
什么办法?史纲忙问。
怀玉面呈得意色,说,我可以根据这个匣子的体积、重量等,大致推测一下这个匣子是空心的还是实心的。若是空心的,里面是空的还是装着东西,也可算个大概。
史纲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于是,两人找来秤,先称一称匣子的重量,再量量长。宽。高,计算体积,再查了查铜的比重,算算实心的应是好重,空心的应是好重。经反复计算,推定这是个空心匣子,壁厚大概多少。最后又反复计算,结论令人失望。
怀玉很肯定地说,里面是空的,没装任何东西。我敢打赌!
史纲不敢相信怀玉的话。他摇头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们史家祖祖辈辈不可能守着个空匣子守了将近六百年。我们史家历朝历代可是出了不少聪明绝顶的人,就这么容易上当?就说我爸爸,自小聪慧,才智过人,老来德高望重,在远近都是有口皆碑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怀玉笑道,信不信由你。我这是科学计算,不会错的!
怀玉不再关心铜匣子,每天夜里照样睡得很好。史纲夜夜望着铜匣子发呆,慢慢地也就没了兴趣。他倒是把一家老少大小的事情打理得清清爽爽。毕竟生下来就是老二,他始终尊重哥哥,体恤妹妹和晚辈。所以全家人都很服他。
又是一个冬天,史老大病了一场,直到次年春上,才慢慢好起来。人却老了许多。儿女们都清楚,爸爸病起来难得痊愈,多半因为他自己是一方名医,不肯轻易相信别人。可谁也不敢说破这层意思,眼睁睁望着老人家艰难地挨着,心里干着急。老人家能自己动了,仍是每天带着郭纯林出去走走。也不是每天都上明月公园。一向感到很轻松的路程,现在越来越觉得遥远了。有天夜里,老人家很哀伤地想,明月公园的路远了,便离归去的路近了。为了排遣心中的不祥,老人家从此便隔三岔五强撑着去明月公园会会老朋友。老朋友见了他,总会说他很健旺,很精神。
史老听了,开朗地笑着,心里却戚戚然。他总是在这种心境下同老朋友们说起那些故去的老朋友。老朋友慢慢少了。刘老今年春上害脑溢血走了,陈老去年夏天就病了,听说是肺癌,一直住在医院里。史老不再唱京戏,早没底气了。别人唱的时候,他坐在一旁轻轻按着节拍,闭着眼睛。一会儿便来了瞌睡,嘴角流出涎水来。郭纯林见他累了,便推推他,扶着他回家去。在家里也偶然写写字,手却抖抖索索,没几个字自己满意。晚辈们却偏跟在屁股后头奉承,说爷爷的字如何如何。史老越来越觉得晚辈们的奉承变了味,怎么听着都像在哄小孩。老人家心里明白,却没有精力同他们生气了。史老暗自感叹自己快像个老活宝了。
史纲凭自己的职业经验,知道爸爸不会太久于人世了。他不忍心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家里其他人,就连怀玉他都没说。可是,他觉得在爸爸过世之前,必须同他老人家谈一次铜匣子的事。他想告诉老人家,这个铜匣子里也许什么东西也没有。日子越是无边无际地过,他越相信怀玉的话,怀疑史家近六百年来一直守着个神秘的空匣子。他觉得自己这是在尽孝,不想让爸爸带着个不明不白的挂念撒手西去。
这年秋天的一个夜里,且亮很好,史老坐在后院里赏月。史老坐在史纲搬来的太师椅上,郭纯林拿了条毯子盖在老人家脚上。史纲就坐在石凳上,望着老人家,说,爸爸,我……有件事……想同您说说……
史老听出这事很重要,就对郭纯林说,你先进去吧,这里凉。
郭纯林交代一声别在外面坐得太久了,就进去了。
史纲这才支吾着说,爸爸,我想同你说说那个铜匣子……
你也急着要我交锁匙了?史老生气了,他的声音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响亮过了,他的眼睛在月光下蓝幽幽的很吓人。
不是……不是……我是想说,爸爸……
你不用说了!史老起身走了,毯子掀在地上。
史纲捡起地上的毯子,望着爸爸的背影消失在黑黢黢的门洞里。他感到石凳子凉得屁股发麻,却一时站不起来。算了吧,既然爸爸不想听铜匣子的事,就不同他说好了,免得老人家不高兴。
其实老人家已经很不高兴了。就在第二天,老人家叫史纲交出了铜匣子。爸爸没有同他说铜匣子交给谁,直到后来他慢慢发现爸爸凡事都让史仪做主了,才知道铜匣子转到妹妹手上去了。
史老将铜匣子交给史仪,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五百多年来,这个铜匣子一直由史家男了承传,从未传过女人。可是,两个儿子都令老人家失望。铜匣子的承传人必须有个意念,就是忘掉钥匙。其实说意念也不准确,承传人根本就不应该想到这世上还存在铜匣子的钥匙。只有到了这一步,他才可以掌管钥匙。史维、史纲两兄弟念念不忘的偏偏就是钥匙。现在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女儿史仪身上了。史老从来没有交代两个儿子忘记钥匙。想让他们自己去悟出其中的道理。可当他把铜匣子交给史仪时,不得不把话说穿了。他不想再让自己失望。
史老双手颤巍巍地把铜匣子交给史仪,说,仪儿,这铜匣子的来历我都跟你说清楚了。你是史家惟一一位承传铜匣子的女辈,我想列祖列宗会理解我的用心的。你要记住,永远不要想到钥匙!忘记了钥匙,你就等于有了钥匙!
史仪捧着铜匣子的双手忍不住发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史维懂得历史,史纲不懂历史却有生活经验,而史仪虽然年纪不小了却还在恋爱季节。恋爱的人是不会成熟的,就像开着花的植物离果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史仪接过爸爸交给的铜匣子,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她倒是真没有想过打开这个稀奇古怪的匣子,只是感到自己承受着某种说不出的压力。她有种很茫然的神圣感,却又真的不知道自己肩负着什么使命。她把铜匣子藏在房间最隐秘的地方,深信赵书泰轻易不会发觉。
可是爱情的魔力能让人忠诚或者背叛。史仪失眠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还是向赵书泰吐露了铜匣子的事。她是把这个秘密作为忠诚的象征奉献给赵书泰的,让她的男朋友很感动。她却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在背叛爸爸和家族。赵书泰知道了这个秘密很是兴奋,甚至比第一次尝试交仪的童贞还要兴奋。
史仪上夜班的时候,白天在家休息。赵书泰便将手头的生意让别人打理,自己跑来陪他的可人儿。史仪感受着男朋友的体贴,很是幸福。上午大半天史老都会带着郭纯林出去走走,赵书泰便把两人间所有浪漫和温情细节剪辑成精华本,史仪总迷迷糊糊飘浮在云端里。赵书泰简直是位艺术家,他将所有场景都安排得紧凑却不失从容,没有让史仪体会到半点潦草和敷衍。每每在史老夫妇没有回来之前,史仪两人该做的事都做过了,还有空余时间坐下来研究铜匣子。
两人偷偷摸摸研究了约模大半年,没有任何结果。赵书泰便怂恿史仪去问爸爸要钥匙。史仪直摇头,说这万万不可以的。赵书泰便说,其实有个办法,找位开锁的师傅打开就行了。史仪哪敢!说爸爸交代过,不可以打开的。赵书泰笑了,说没那么严重。史仪从男朋友的笑脸上看到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意味,令她害怕。她终于同意找个师傅试试。可如今哪里找得了能开这种古锁的师傅?赵书泰说,这个不难,多访访,总会找到的。
赵书泰果然神通,终于找到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师傅。这天,史仪本是休息,却装做上班的样子出了门,带出了铜匣子。她是一会儿白班,一会儿夜班,家里人根本摸不准她哪天上什么班的。赵书泰开了辆车子等在外面。史仪爬上车子后,脚都发了软。她生怕家里人发现了。其实这会儿家里只有不太管事的保姆小珍,不必如此担心。
两人径直去了赵书泰的公司,进了他自己的办公室。这办公室布置得很是典雅,墙上还挂了一柄古剑。史仪来过多次。一会儿,手下领着位老者来了。赵书泰告诉史仪,这就是那位老师傅,如今这世上很难找到这样的师傅了。老师傅也不客气,神情甚至还有些傲慢。可当史仪把铜匣子摆上桌子,老师傅眼睛顿时亮了。老师傅摸着那精美绝伦的铜锁,啧啧了半天。我的祖宗啊,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锁啊!老师傅好像并不在乎这个铜匣子,他是修锁的,眼睛里只有锁。老师傅把铜锁反反复复看了个够,才打开自己带来的木箱子。老师傅拿出一根微微弯曲的细长铁钩,小心伸进锁眼里,便闭上了眼睛。赵书泰望着闭眼菩萨似的老师傅,嘴巴老是张着。史仪不安地扣着指节,发出阵阵脆响。好一会儿,听到“咋”的一声,老师傅睁开了眼睛。锁被打开了。老师傅还未将锁销子抽出,赵书泰说了,老师傅,谢谢你了。说着扯开钱夹子,付了钱。老师傅问,要不配把钥匙?史仪说,谢谢了,不用。赵书泰也说,对对,谢谢了。我们这锁,不要钥匙的。老师傅被弄得莫名其妙,点点钞票,奇怪地望望史仪他俩,背上木箱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