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平常日子 2
作者:王跃文      更新:2019-10-11 18:20      字数:4227

天明还没有去工会,消息在车间早传开了。天明去上班,大家围着他,硬说他当官了,要他请客。真叫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不请吗?人家说你得了好处,忘了兄弟。请吗?这又不是个什么大事,就只是去工会当个干事,说不定哪天厂长叫你回车间你就回车间了。为这事兴蹦蹦地请客,不是落得人家背后说你吗?还是车间主任老王替他解了围,说,别为难天明了。他一个月有几个钱?你们这伙山吃海嚼的家伙,谁又请得起?我作主了,我们车间明天中午会个餐,算是欢送天明。有人玩笑道,老王就开始巴结天明了。老王说,我是代表大家巴结他哩。我们车间的福利,还要靠天明日后多关照哩,我们大家的主人翁地位,还靠天明给我们维护哩。玩笑间,事情就这么定了。

天明回到家里,正好吉月买菜回来,嚷着物价涨得不像话了,只怕过一段我们吃白菜都吃不起了。天明就说,政府正准备采取措施哩。昨天晚上,李市长不是专门讲了物价问题了吗?吉月还是有气,就说,政府还是急的,只是那些小贩,谁听政府的?要是人人都按李市长说的去做,天下就太平了。天明本想讲讲车间说请客的事,见吉月心情不太好,就暂时忍住不说了。

吃了晚饭,看完新闻,吉月就叫儿子,涛涛怎么还不去做作业?

涛涛说,明天是星期六。原来星期五晚上涛涛不做功课,爸爸妈妈准他看看电视。

吉月叹了一声,说,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又是一个星期了。

天明却是另外一番感慨,说,人的日子过得快,要么就是太忙,要么就是好过。

吉月就望着天明,问,你是忙呢?还是好过呢?

天明笑笑说,说,我忙什么?在家有你这好老婆,在厂里就那么回事。

吉月就说,那么你就是日子好过了?

天明把头极舒服地靠在沙发上,目光就自然而然地投在李市长的题词上了,说,最近我还真的感到日子好过些了。家里尽是喜事,儿子为我们家争了光,李市长又接见了我们,我们俩在单位也人模人样了。我成天走起路来脚步都轻松些。

一说起这事,吉月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却不说什么,uff0e只摸摸儿子的头顶,说,涛涛要更加听话,记住李爷爷的话,好好学习。涛涛很懂事地点了头。

今晚的电视节目也不错,一家三口看得乐陶陶的。

临睡前,涛涛说,几个同学明天邀了去郊游。吉月一听,不让儿子去。休息日也不能全顾玩呀?你忘了李爷爷的话了?

涛涛分辩道,也要适当活动一下嘛,不能一天到晚蹲在家里死读书。

吉月生气了,说,你就是这个毛病,总以为自己脑瓜子好用,学习不认真,只顾贪玩。这几天大家心情好,我不说你,你就不认得自己了。你看看李爷爷写的,世上无神童,勤奋出天才。你以为你就是神童了?你要是还这么自满,不勤奋学习,迟早要成蠢才的!

涛涛很委屈,噘着嘴巴去房间睡去了。

天明刚才一直不说话,吉月就怪他,说,你好丑不讲涛涛,就是我一个的儿子?你看他这脾气!其实天明以为儿子休息日出去玩玩也没什么不好,原先他两口儿还专门带儿子出去玩哩。他不想在儿子面前说吉月的不是,就只好不说话算了。这会儿想说,吉月又在生气,他也不好说了。

睡在床上,天明想起同事讲的请客的事,一时不知怎么提起。扯了别的一些话题,才说及这事。吉月说,既然老王说他们请,就他们请吧。

天明说,请是他们请,但我没有任何表示也过意不去。

吉月说,我不是说你不可以请,问题是你请得起吗?你们车间可是八十多号人啦!

天明想了想,说,我当然请不起。但兄弟们在一起快二十年了,多少有些感情。大家这么热热闹闹地欢送我,我总觉得不好太不够朋友了。我想是不是买几条烟,等车间欢送我的时候,我给大家每人发一包,算是答谢。你说呢?

吉月算了算账,说,就是买一般档次的烟,也要花四五百元。这是我们一个月的工资啊。

天明不作声。四五百元还是吉月的工资,他自己一个月还拿不到这么多钱。不是说经济地位决定政治地位吗?自己钱少,就不便多说。吉月见天明这样子好为难,就说,好吧。俗说话的,借钱买米,留客吃饭,要紧就紧我们自己吧。

工会办公室只是一间大房子,摆了七八张办公桌。天明去工会报到,马厂长和工会吴主席一起,很客气地找他谈了话。马厂长说,我同吴主席商量,考虑你能弹能唱,政治上又可靠,就调你来工会,主要负责职工文化生活。天明一再表示感谢厂领导的关心,但心里清楚,他定是沾了李市长的光。

上班几天,没有什么具体任务。吴主席说,先看看一些文件资料,熟悉熟悉政策和有关情况。工会工作,政策性强,事关职工切身利益,很重要啊。天明便天天看文件,看报纸。可坐一会儿就想瞌睡。他就在心里笑自己命中注定是个贱人,天生是在车间里使牛劲流大汗的。看同事们都在悠闲地喝茶看报,就想自己怎么不也拿个茶杯来呢?原来在车间,他上班从来没有喝茶。总是下班回家才咕噜咕噜喝一大缸,像是驴饮。今天早晨来的时候,也想起要带一个茶杯来,又总觉得不该这么太像回事,就没有带了。这会儿想,如果有一杯滚烫的浓茶在手,就不会打瞌睡了。没有办法,就老是去厕所。为的是走动走动,消除疲惫。

坐机关的成天看报谁也没有这个本事,总得扯扯谈谈。天明新来,大家不免要夸他的儿子涛涛,自然也就说到李市长。话题一到李市长身上,说话的多是天明,那样子很神往。同事们听着也满心羡慕。

马厂长的办公室同工会办公室隔壁,他有时也过来坐坐。这天,同事们不知怎么又说到李市长了。天明到工会上班有一段日子了,早习惯端着一个紫砂芯的磁化杯慢慢悠悠地喝茶了。天明喝了一口滚开的浓茶,深深地吐着气,像是陶醉茶的清香,又像是在感慨什么,说,李市长,你们同他多打几次交道就知道了,对人很随便的。天明没有用平易近人这个词,一来觉得这么说太官方味了,二为这么说也没有说随便来得亲近。

大家正谈论着李市长,马厂长过来了。大家忙起身给马厂长让座。马厂长坐下,笑道,大家又在谈论国家大事?说着就把脸转向天明,问,李市长很好打交道是吗?天明笑道,是的是的,很随便的。马厂长像是见过很多领导的人,感慨道,是啊!越是大领导,越是没有架子。

马厂工坐了一会儿,起身去了自己办公室。上班时间,他一般不同大家闲坐太久。马厂长一走,大家立即意识到要正经办一会儿公了。于是大家又开始认认真真地看报。天明斯斯文文地喝着茶翻到报纸的末版。他一个做工的,越是重要新闻越是看了打瞌睡。所以他看报总是从未版开始,头版都只是瞄几眼就过了。他正准备另外拿一张报纸看,听见吴主席说,李市长还是很廉洁的哩。天明知道这是在同自己说话,就抬头望着吴主席,答道,是的是的,很廉洁的,吴主席显得很有兴趣,又问了天明许多李市长的事,看样子把天明当作同李市长过从甚密的人了。他问的有些事情叫人不好回答,但天明像是要护住自己的面子,尽量敷衍得圆滑些。吴主席五十多岁的人了,一辈子在工厂当领导,也算是在工厂搞政治的,只要说到政治人物,他的脸色就亮得特别不同。但毕竟又未曾干过真正的政治,便总是带着几分神往侧着耳朵听别人谈论当地政坛。

这天晚上,吉月避着涛涛对天明说,我在单位听到小张讲李市长的不是,说他又贪又色。小张同我关系不太好,见我在那里,专门大声讲这事,像是有意讲给我听的。

天明问,她讲到具体细节吗?

吉月说,那倒没有。贪不贪谁讲得清楚?除非抓了。倒是她讲他好色,大家听她那口气,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小张是个怪人,同谁都搞不好关系,跟刘经理也像是仇人样的。大家知道她是对刘经理含沙射影,就不好附和,任她一个人讲。

天明交待吉月,不要同人家一起说三道四。别人讲是别人的事,我们可不能讲李市长。不是我说得怎么,人家李市长到了这份上,就是有个情人,又怎么样?只要他真心真意为老百姓办事,我没意见!人是有个层次,不同层次的人得有不同的标准去看。比方说,张学良同赵四小姐的事,要是发生在我们老百姓身上,说轻一点也是陈世美,说重一点就是道德品质败坏了。可人家是张学良,他俩的事就成了流传千古的爱情佳话了,还同爱国主义联在一起哩。

吉月却笑着问天明,这是你的理论?你有朝一日发达了,不是也要养个人?

天明也笑了,说,就叫你抓了把柄了。你相信我会吗?

吉月说,反正你们男人,就是富贵不得。

天明回道,不是我自暴自弃,我这一辈子也富贵不到哪里去。

说话间,电视上推出了特别新闻,播放李市长在全市廉政建设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李市长表情严肃,一会儿语重心长,苦口婆心,一会儿情绪激烈,慷慨陈词。讲到某些领导干部的腐败问题时,李市长气愤地拍了桌子,惊得桌上的茶杯盖子都跳了起来。天明夫妇受到了感染,觉得特别痛快。天明说,你看,李市长对腐败问题是深恶痛绝。我就是不相信人家说的鬼话,这也是老话说的,谤随名高。

吉月说,也是,人一出众,只好随人说了。

次日天明上班,在办公室看报纸,见市里日报的头版赫然登着李市长怒斥腐败的新闻。天明便浏览了一下,心想现在新闻手段倒真快。

吴主席像是也看到了这条新闻,说,你昨天看了李市长那个讲话了吗?

天明忙抬头望着吴主席,回道,看了看了。李市长讲得很激动,可见市政府抓廉政建设的决心是大的。

两人便感叹一会儿,说是上面对廉政建设还是非常重视的,就是下面的人搞乱了,中央是三令五申啊!

一会儿发工资了。工资是以科室为单位统一去财会室领的。工会的工资都是老熊领来,各自再到老熊那里去签字。天明这是头一次在工会领工资,一边看了工资表一边签了字,发现工资倒比在车间少了差不多五十元。工资本来就不多,这会儿又少了这么些,心中难免不是滋味。可又不好说什么。老熊却随口问道,听说李市长是天明的亲戚?

天明不想老熊竟问起这话,几乎有些口吃,忙说,不不不,哪里哪里……

老熊微微笑道,你别谦虚嘛!

大家便都望着天明,各是各的心思。天明觉得鼻子上直冒汗。心想老熊这人真是的,还叫我别谦虚,好像如果是李市长的亲戚,就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了。天明这会儿不知说什么好,就信口说道,到工会来,工资倒少了几十块了。

正说着,马厂长进来了,说,同一线工人比,我们是要少拿些。说着就叫天明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天明不知何事,木头木脑跟了去。马厂长很客气地叫天明坐,天明便坐下了。马厂长也不说有什么事,只是漫无边际地扯着厂里的困难,说最大的困难是资金困难。’银行又是嫌贫爱富的,我们是个亏损大户,就贷不到款,除非有领导指示。市里领导又忙,我们总是碰不上。天明你同李市长关系不错,能不能找一找李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