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辛夷      更新:2019-10-12 03:42      字数:5699

被这深秋的凉水一泼,傅沧浪就算醉得再厉害也得清醒了,“你干什么!”他看着浑身上下湿答答的衣服,眼中冒火,大有“说不出理由我宰了你”的架势。

丢开木桶,毕涵虚慢条斯理地道,“我刚接到消息,东城外有一伙强盗正在打劫一位孤身女子……”

“这关我什么事!”傅沧浪脸板得发青了。醉梦中他终于找到了沈帼眉,正是两情缱绻时却被毕涵虚那混蛋搅醒,原因不过是发生了一桩鸡毛蒜皮的小案子,看来这小子是皮痒欠揍!

老大要发标了!

为保命起见,还是不要再调侃他为妙,毕涵虚脸色一整,“最近京城附近有一伙强盗,经常劫掠往来行人,刚刚镇京总兵告诉我,这伙强人在城外打劫了一位出京的姑娘,据说这位姑娘还是国戚沈家的上任掌门,名叫……”他故作苦思冥想状,而听在傅沧浪耳中却有如九天惊雷。

“是不是叫沈帼眉?!”傅沧浪一把抓住毕涵虚的胳膊吼道,手劲大得差点捏断他的骨头。

“对呀,你怎么会知道的?”毕涵虚一脸“惊讶”地问,“莫非你认识她?唉,可惜好端端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竟然落得身首异处。惨哪!”

“不!”傅沧浪狂吼一声,甩开毕涵虚冲出去。情急之下,他根本忘了毕涵虚早知道沈帼眉与自己间的事,自然也没看出毕涵虚方才全是在做戏。

“喂喂,要认尸去镇京总兵衙门!”毕涵虚追出去冲着他的背影补上一句,然后奸笑两声,标准的诡计得逞的小人嘴脸,“可怜的大哥,不是小弟不顾结拜之情,实在是有人看不过眼要修理你,算账可不要算在小弟头上哦!”

坐在镇京总兵衙门里,沈帼眉不禁有些心烦意乱。原本打算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谁知刚出京没几里就被一伙不开眼的小毛贼打劫,然后京城巡捕队仿佛从天而降,把他们统统“请”回镇京总兵衙门,乱七八糟一番盘问后,她成了重要人证,被羁留于此,非得等到审完此案才能放行。唉,哪有人这么衰嘛,失恋跷家还得吃官司,当真是老天没眼?

为什么心跳得这般厉害,还会有什么糟糕的事要发生吗?

自嘲地一笑,最坏的都已经捱过了,现在她还怕什么?只是……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傅沧浪……关外烈日牧场的主人,江湖著名的游侠,认为她是杀兄仇人而潜入家门的“郎中”,也是让她陷身情网无法自拔的可恶男子“风若尘”。

本希望经过长久的刻意遗忘,她能成功地将他的身影驱出脑海,然而如今才知道,那不过是她的自欺欺人。

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

“喂喂喂,你不能乱闯啊!”

“什么人敢擅闯总兵衙门!”

“拦住他!”

外面乱糟糟的大呼小叫打断了沈帼眉的思绪,出了什么事?她打开门想一探究竟,却被一条突如其来的人影撞得七荦八素。

这家伙是铁做的吗?沈帼眉捂着差点被撞扁的鼻子险些掉泪。

“失礼……眉,你没有死?!”来人条件反射地揽住沈帼眉几欲摔倒的娇躯,待看清怀中佳人的容颜时,却不由惊呼出声。

傅沧浪!是他!

声音甫一入耳,沈帼眉便直觉地感到来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在这儿?疑问在脑中一闪而过,但随即便严厉地打破那丝幻想,以为他是专程来寻找她吗?别自恋了!冷淡而坚决地推开他,她强迫自己面对那曾令她心动,而后令她心碎的英俊面孔。

此刻她全力压抑激动,是因为隔了这么久,在她伤得那么深以后,再次见到他,她的心仍然为之怦然不能自己。

“对不起,这位公子大概是认错人了。”她用客气、疏远的音调说。

“眉,是我,傅沧浪!我找了你好久了!”他激动地看着眼前的人儿,她比以前清减许多,惟一没变的是那双雪藏冰封的明眸。

“傅……沧浪?……我不认识。”她眸中星光一闪而没,神色依旧冷淡。

傅沧浪真得快被她气疯了,这女人的想法为何总教他摸不着头脑,先是以死试探他,接着就一走了之,现在他好不容易找到她,她居然说不认识他,轻描淡写地抹去一切。

他压下怒气,“我知道你怨我,可是你不能就这样否定我们之间曾有的……”

“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她用一种空茫大于冷漠的语气截断他,“又何从怨起?”

“什么也没有?”傅沧浪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那么在我怀中哭泣,与我拥吻缠绵的女人又是谁?别告诉我你把一切都忘了,那种玩笑不好笑!”

“那又如何?”她耐心地解释,仿佛在说着一个与己毫不相关的事实。“人生飘浮不定,生命聚散难全,感情更是瞬息万变犹如烟云,你怎能要求我曾经付出就必须永远付出?”

傅沧浪强忍住冲到口边的怒吼,这女人又回到初见时的模样——冷漠、高傲、无法接近,而他该死的最不愿看到这样的她。

“你到底要怎么样?”他忍气吞声地追问,只要她说得出,他必然毫不犹豫地去做。

“我只想一个人好好地活,不再为任何人或事负累,如果你我能就此如陌路……”

“休想!”他不假思索地低吼,同时揽她入怀。视如陌路?她以为感情是什么,可以说断就断的吗?沈帼眉没有推开他,环在他怀中的身子如记忆中一般单薄,并且冷如寒冰,但不管怎么样,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放开她了,哪怕要用一生时间去融化她严封的心也在所不惜!

“你——一定会重新接受我!”他极为自信地宣称。

“是吗?”她付之淡然一笑。她不是个感情丰富的女人,尤其在这般伤过之后,更如何还有残余的热情可以给人?

然而,是他呀……那个首度令她心动沉沦的男人。她能骗过朋友亲人,甚至骗过他,却惟独骗不过自己,天知道她方才用了多大的毅力才使自己保持冷漠,而当傅沧浪揽住她的时候,她觉得腿几乎要站不住了。尽管头脑拼命警告自己别再踏入陷阱,然而身体却要不由自主地背叛。

他的怀抱温暖依旧,这里曾是她此生的依恋,却已成为再也回不去的天堂……

不行,她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湎于旧梦之中,挣脱了他的双手,她匆匆丢下一句“别再来纠缠我!”便奔出镇京总兵衙门,碰到拦阻时,她祭出直可冻死人的冷冽眼光和尊贵傲气,将守兵一一吓得狼狈而退。

打马狂奔,她不再顾忌行踪,只求能远远逃开。

直到离京十数里后,她才缓住坐骑,胸口剧烈地痛,几乎喘不过气,同样翻涌的是酸楚与悲哀。她是个懦夫,每到无法解决时便一逃了之,可是她要逃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平静?她捂住脸,无力与挫败感使她的眼眶瞬间充满了泪。

“你打算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一个熟悉而危险的声音突然响起,她吃惊地抬起头——前方不远的林边,傅沧浪正倚着马鞍,带笑望着她。

片刻怔忡后,沈帼眉胸中突然升起一股混和着狼狈、愤怒、无助的烈焰,又从眸中喷射出来,以至于眼泪尚未涌出便被灼干。她纵马冲到他面前,用她自己也想不到的激烈语气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们之间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你懂不懂?我不想再跟你玩猫捉耗子的游戏,算我怕了你,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行不行?”她冀求地盯住他的眼睛。

傅沧浪同样凝注着她,漂亮的薄唇轻启,吐出两个掷地有声的字,“不行!”

沈帼眉无力地垂下眼,一瞬的怒火已被疲惫感代替,她轻踢马腹,黑马顺从地沿着小路前行。身后有马蹄声跟上来,她懒得回头,只是任马儿自己觅路。要怎样才能甩开他?她苦思冥想,却连半条计策也想不出来。

就这样无意识地赶路,当沈帼眉惊觉天黑下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两片幽深的山林间了,而同时前面也涌出了十几个身强力壮骑马挎刀的蒙面大汉。为首的一扬手中刀,喝道:“喂,相好的!把你们身上的值钱玩艺留下来,否则别怪大爷们的刀不长眼!”

强盗?沈帼眉有仰天狂笑的冲动。真是好运气,在她最倒霉最狼狈最困窘的时候,居然还有强盗来打劫她?

“喂,看你这小娘子长得这般细皮嫩肉,不如跟了本大王,包管你吃香喝辣,怎么样?”匪首见色起意,不知死活地调戏起沈帼眉来。这辈子几曾见过这般美貌的佳人?合是老天开恩,送上门的肥肉岂可放过?

“我倒是很想答应,只是他……”沈帼眉欲言又止,却瞟了傅沧浪一眼。

“喂,你这家伙识相点快滚,要不然,大爷的刀可就开荤了!”匪首得意忘形地吆五喝六,不知死期在眼前。这女人一看就是个闺阁弱质,她身后那男人倒有几分像练家子,不过自己这边有十几个弟兄,怎么也能收拾了他!到时候……嘿!还不由大爷快活!

“答应答应,大王见爱,在下怎敢藏私。”傅沧浪故意装出一副惶恐模样。好,你要玩,就陪你玩!“你……”沈帼眉真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不由睁大了眼睛。

群匪中响起一片不屑地讥讽。那匪首不耐烦地鬼叫道:“小娘子,还磨蹭什么,你男人都答应了,就爽快点跟老子走吧!”

沈帼眉暗地里一咬牙,一股自暴自弃的恼怒推着她纵马走向群匪,既然他不在乎,她又何必怜惜这付躯壳。

一个喽罗在匪首耳边说了几句,匪首点点头,沉声道:“兀那小白脸,把你背上那把剑交出来,你就可以滚了!”

傅沧浪微微一笑,他的剑名为青珩,是上古神器之一,出师时师门所赐,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原来这群乌合之众也有识货之人。“这把剑吗,倒也不是不能给你们看看,只是……”

“只是什么?”匪首有点警惕地问,他已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这小子该不会像表面看上去这般脓包吧?

“只是这把剑出鞘必见血,”他不疾不徐地道,“我怕列位的脑袋不那么牢靠,万一不小心给削掉了,岂非在下的罪过。”

“你小子敢情是耍大爷!”土匪们不由大怒,立即有三骑冲过去要教训那吃了豹子胆的小白脸,但还未等真正交手,便已捂着咽喉自马上栽了下去。

“混蛋!大夥儿一块上!”匪首怒吼一声,领着剩下的手下们冲上前去,看来他们还没有认识到方才的教训,还迷信群殴的威力。

眼看着他们厮杀的沈帼眉,本该趁着这大好机会逃走的,她却犹豫了。明知以傅沧浪的武功,对付这伙土匪易如反掌,一颗心就是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一双脚也仿佛被绑住了似的。

傅沧浪玩也似的逗弄着那匪首,既不杀他也不放他。眼看着身边的同伙一个个倒下,只剩孤家寡人时,他的腿再也撑不住了,刀从手上落下来,膝盖也扑嗵软倒,“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松下一口气,沈帼眉猛下决心,马上走,就趁现在!

当她拔马悄然走出十数丈时,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痛哼。她乍惊回头,只见傅沧浪左手捂胸,右手以剑支地,分明受了重伤,而那匪首正没命地往山林里飞奔而去。

“傅……”她刷地惨白了脸,咬住下唇掉转马头,狠命一鞭奔回他身边,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地扑到他半跪的身上,“你怎么样……”她颤抖的双唇简直吐不出完整的话,一对写满惶恐的眸子定定地盯住他无表情的脸,他不能死,绝不能死!

傅沧浪望进她没有半点防御的眼眸,一丝微笑缓缓爬上他的嘴角,他慢吞吞地道:“没什么,只是看到你要离开,一时心痛而已。”

她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好一会儿,然后一把拉下他捂住胸口的手——不见血迹、伤口,连条皱折也没有!

“你曾捉弄过我一回,这次就算扯平了。”

该哭?该笑?该怒斥?该……

一时之间千万种情绪涌起,她却一样也没法表达,只能转头就走。

可是她走不了,一双铁臂自身后死死抱住她,将她拉回温暖坚实的怀里。“别走,别离开我。”他的耳语中有着她所不知道的痛楚。

走?还走得了吗?她已经没有一丝气力,只想在这温暖的怀中躲藏一辈子,再不理世间风雨。别再倔强下去了,硬要违逆渴望只会带来永世的遗憾,何不敞开心扉,释放他,也释放自己呢?

温柔的吻自发至额,在颊边停留片刻,小心翼翼地移上了她的唇。她闭上双眼,全心去迎接那份失而复得的爱,熟悉的热流在全身洋溢、沸腾……

半晌,他拨开她额上的散发,气息不稳而声音暗哑地道:“我爱你,帼眉。”

他的眼眸深邃,带着一种期待的神情,沈帼眉“唔”了一声,望他一眼便将灼热的脸颊藏进他的胸口。

傅沧浪宽容地一笑,抱住怀中的佳人旋身上马。现在不说没关系,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等,等到那个害羞的小女人肯真正承认自己的感情那天。

昏黄的天边挑起了第一颗星,美丽的秋夜正要开始,而他们,也在彼此的眼眸中看到了最真最美的深情……

尾声

一年后·江南

此时正是江南最美的季节,遍山红叶如火,有如天边的红霞,而聆音小筑里,也是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今夜,正是沈帼眉与傅沧浪成亲的良辰佳时,拜过天地后,新人送入洞房,伍安澜和淑慧公主,还有至今仍孤家寡人的毕涵虚及小姑独处的萨春衣,很够朋友地为他们挡住了宾客,使得新郎得以轻松脱身。

新月小楼里,红烛高烧,帘幕低垂,傅沧浪一身吉服,轻轻推门而入。新娘子正端正地坐在床沿,大红喜帕遮住了秀美的容颜。傅沧浪走到她身边,伸手去揭盖头,他的手有些颤抖,因为直到现在,他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已娶到了沈帼眉。

随着喜帕的掀起,沈帼眉长长的睫毛也微微地颤动,烛光下,她两颊晕红,含羞含笑,薄施脂粉的娇靥令傅沧浪为之惊艳,瞬间傻住了。沈帼眉抬起黝黑的眼眸瞟了他一眼,自己动手摘下沉重的凤冠,如瀑的柔发“刷”地披散下来。傅沧浪回过神,急忙接过登机放在桌上,体贴地问:“累不累?折腾了一天,要不要吃点东西?”

沈帼眉含笑摇头,起身走到窗边,夜色已深,山庄四处彩灯高挂,如明星点点。傅沧浪自身后拥住她,“在看什么?”

她微微叹了口气,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肩头,明眸望向天边的圆月。今夜月色澄静似水,柔辉毫不吝惜地遍洒在山林丘野间,也洒在两人身上。“我在想……那一夜,也是这般的月,而今夜一切都不同了,人生真是难以预料……”

“忘了它!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让它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难道一年的考验,你还是对我这般没有信心么?我以明月起誓,今生绝不负你!我……”

沈帼眉举手掩住他的唇,“用不着发誓,若不信任你,我岂会答应嫁给你。事实上,从我亲口许婚的那一刻起,便已将一生赌在你手中,即使日后有什么变故,也只能怨我自己运气坏,你不须内疚。”她的眼眸不再冰冷,而闪耀着从未有过的温柔,“何况,我也不会给你机会对不起我。傅沧浪,我爱你。”

这句话仿若一个咒语,令傅沧浪如置身云端,他觉得血在全身呼呼地流着,从头到脚都在发热。

他猛地抱住她纤柔的娇躯,用激动得发颤的嗓音道:“我也爱你。”

美丽的夜静谧而又神秘,而此刻,是属于这一对有情人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