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先走为上,虽然酆族的军队现在还没来这里,但是刚才离开的那些人,很可能马上会再度回来,到时候我们反倒走不了。况且,现在织乐已回到邯泽浩身边,我们并没有牵制他的东西了。”比起方天长,方翱则更加冷静地判断着眼前的形式。
“可是——”如果现在这样的机会错过,方天长无论如何都不甘心。
方翱又怎么会不明白自己父亲的心思,手一扬,一记手刀劈在了方天长的后颈上。
“少城主,你——”死士叫道。
方翱把昏迷中的方天长安顿在马背上,抬头看着邯泽浩和织乐。
这个男人能为织乐做的这些事情,他自问做不到。又或者,他对织乐,有着好奇,有着欣赏,有着同情,有着惊讶,却不曾有过更多了。如果有更多的时间让他来沉淀这些情感,也许他也会……
只是,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
在方翱的目光下,织乐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衣衫,快被冷汗给浸透了。她的手撑着邯泽浩的腰,手掌上黏黏的,此刻已经全都是血了。即使别人不清楚,可是她却再明白不过,邯泽浩此刻,几乎把全身大半的重量都依靠在她的身上。
他流了太多的血了,如果换成普通人,恐怕早就倒在地上了,他如今还能坚持地站着,还能吐字清晰地说话,已经可以说是个奇迹了。
织乐的双眼,一眨不眨地回瞪着方翱。没有胆怯,没有害怕,有的只是一种执着,一种想要保护人的执着。
这个女孩,竟然能改变得这样多,而让她改变的,该是这位酆族的少主吧。方翱转头,对着一旁的死士道:“保护好老爷,我们走。”
“可是他们……”那死士小声道。
“我想,酆族的少主现在应该不至于有力气追杀我们。”方翱说道,最后又看了织乐一眼,“织乐,你可知道,你留在这个男人身边,就是背叛了整个华朝,而你是华朝人,酆族也未必真的能容你。”
“我知道。”织乐的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清亮。
“你都想清楚了吗?”
“是,我第一次,想得这么清楚。”织乐深吸一气,眼中有着某种决绝,“我该报答的,都报了,我该还给方家的,也都还了,从今以后,对我来说,你不再是我的大少爷,而只是朱天城的方翱。”
而她,要留在浩的身边。
只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能为她流尽血的人,只有一个。
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
方翱最终带着死士和方天长小心翼翼地迅速离开了。
邯泽浩直到看不到对方的身影后,整个人一个踉跄,倒在了一旁的树边。
“浩!”织乐焦急地喊道,这样虚弱的他,是她所不曾见过的。
“如果你想离开我的话,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否则以后即使是杀了你,我也不会放你离开了。”至少方翱说对了一句话,现在的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干些什么了。
回应他的,是织乐撕裂了自己的裙摆,忙碌地为他包扎起满身的伤口,“我不会离开的,我说过,你为了我,可以流血,那么我为了你,也可以舍弃这条性命,即使以后你真的要了我的命,我也不会后悔。”
他伤口很深,即使穿着厚重的盔甲,但是不少伤口依然深可见骨。而捅在他腰腹处的伤口,更是大得吓人。
织乐倒抽一口气,双手颤抖地抚上邯泽浩的伤口。现在的他,究竟有多痛呢?可是他却还在用着和平常一样的语气和她说着话。
“痛吗?”她问着。
“如果我说痛的话,你又会哭吗?”他近乎艰难地抬起手,手指轻轻地贴着她的眼睑,用指腹摩擦着还未干的泪痕。视线渐渐地模糊了起来,每动一根手指,都觉得重逾千斤,像是要花尽所有的力量般。
可是,他却不愿把手自她的脸上移开,那是一种近乎眷恋般的依恋,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告诉自己,她真的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会哭吗?”邯泽浩再一次地重复着。执着地想要她的回答。
“……会。”他粗糙的指腹,越来越冰凉,织乐只感觉自己越来越心慌,“别再说话了,酆族的军队马上就会找到我们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他淡淡一笑,却依旧是自负且自信的,“是啊,我一定会没事的,天下,江山,我还要你陪在我身边一路走下去。”
“我会陪下去的……”织乐的声音越来越哽咽了,“我还要看你所统治的天下,是不是百姓都没吃饱饭呢。”
“这是你的要求吗?”
“是。”
“那么你也答应我一个要求。”眼睛,终于模糊到了彻底地看不清她的脸了,眼皮越来越沉,身体的麻木,让他所有的意志都在逐渐消逝,“从今以后,只为我一个人流泪吧。”这是他的要求,她的眼泪,他只想一个人看到,不管那眼泪是欢欣的,悲伤的,喜悦的,痛苦的,他都想要独藏。
他的贪心,他的爱恋,他的思念……他都想要告诉她,他要她将来和他共同坐在那万人之上的宝座上,他要她一起笑看着这天下变更,他要她的所有,无论是心还是身,他要她一生一世地爱着他……
他要的……太多太多……
想要把她溶进自己的身体中,想要她时时刻刻地在意着自己,这种渴望,痛彻着他的身子。
爱吗?爱得太多了,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爱得刻骨铭心,痛彻骨髓。
眼皮终于止不住地合上,他的手垂落了下来,静静地搁在了那黄褐色的沙土上。
“浩!浩!”织乐狂喊着,手指颤抖地探向了邯泽浩的鼻尖。
他会死吗?会这样离开她吗?
直到她的指尖感觉到了微弱的气息,她恐慌的心才得到了丝丝的平静。
至少,他只是昏了过去,至少,他还活着。
去找酆族的军队,刚才跟着他的那些士兵,虽然被下令回丰南城,但是应该不会走太远,只要找到酆族军,浩一定会有救的。
原本的战马已经被方翱带走,织乐看着脸上近乎没有血色的邯泽浩,猛然地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卷起袖子,把脸上的泪水擦干。
“浩,我的眼泪,从今以后,只为你流,永远只为你一个人流!所以,你要活下去,活着看着我,是不是遵守了这个约定!”织乐郑重地说着,弯下腰,用着前所未有的力量,吃力地背起了邯泽浩。
他庞大的身躯,几乎淹没了她的瘦小。
她颤巍巍地稳住身子,坚决不让自己就这样跌倒。要走,要往丰南城走。
多往前走一步,他就会多一分活着的希望。
这种时候,她不能惊慌,她要坚强起来,只有坚强了,他活下去的希望才更多。
“浩,知道吗?我爱你。”
“浩,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浩,将来,我想每天为你梳发。”
“浩,我们将来会子孙满堂的,对不对?”
“然后等到我们白发苍苍的时候,我还能陪在你的身边,你生,我生,你亡,我陪。”
“浩……”
脚印,一步步地印在那沙土上,纤瘦的身子因为负重过大而摇摇晃晃,黏湿的汗水布满了整个额头……
她的牙,狠狠地咬着自己的下唇,甚至咬出血都毫不在意。用着疼痛来刺激的自己,让她可以继续一步步地往前走着。
而支撑着她的,只是一个信念。
她——希望他活下去!
当申亟臣和宏元开看到织乐的时候,她整个人,几乎已经累得虚脱了,可是即使如此,她的一只手,依旧仅仅地抓着邯泽浩的手。
“是她一个人,把少主背回来的,真难以想象,她这样瘦弱的身躯,怎么能背得动少主。”甚至连宏元开,都不得不佩服织乐。
申亟臣沉默着,良久后,才缓缓道:“这样的女人,也许真的能够配得上少主吧。”
不离不弃!
世上真正能做到这四个字的,又有几人呢?
而当十日后,邯泽浩醒过来的时候,织乐也见到了酆族的族长——邯蒙禅。
有些斑白的鬓角,穿着酆族的华服,王者的经历让他自有一种凌厉的气势。
“这就是你看上的女人?”邯蒙禅端坐在主位上,望着自己的义子道。
“是!”邯泽浩脸色依旧苍白,只是回答的口气却很是坚定。
“华朝想要以和亲来收场,想要让公主嫁来我酆族,你觉得如何?”邯蒙禅玩味地问道。
“难道义父你想要放过华朝的大片江山吗?”邯泽浩扬眉反问道。
邯蒙禅哈哈大笑,“哈哈哈,不愧是我选中的义子。”的确,为了一个公主以及与华朝和平共处十几年的诱惑,远远没有得到整个华朝来得大。
邯蒙禅的目光转向了织乐,“小丫头,你和浩儿的军演比试,我都听说了。”
“啊?”织乐怎么也没想到,对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申学士给我排演过你当天打败浩儿的那一战,如此攻城,即便是再多的兵也败,真是一场精彩的以少胜多。”邯蒙禅很是赞叹地道,一双深邃的眸子牢牢地盯着织乐,“不过你可知道,军演推算,在鄷族中,没人能胜过浩儿。”
织乐有些局促不安,邯泽浩的手则紧紧地捏着织乐的手心,暖暖的,像是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让她的心渐渐地安定下来。
仰起头,织乐回望着邯蒙禅,鼓起勇气答道:“行军布阵,没有谁是必胜的。”
“你是华朝人,我酆族和华朝征战连连,将来酆族势必会一统天下,你以后可会为了华朝而背叛浩儿?”他说的并不是背叛酆族,而是背叛“浩儿”。
“织乐只是一个小老百姓。所以,许多大道理我并不懂。”她缓缓地道,“其实自古以来,改朝换代的又何其多,华朝之前是丰朝,丰朝之前又是卫朝,而卫朝之前,又是其他的朝代……兵书上说,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织乐只是希望,再贫穷的人,也能吃得上一口饭,就是不是太饱也是好的。”
织乐顿了顿,侧头望了眼身旁的邯泽浩,“也许我会成为华朝的叛徒,可是我想要站在他的身边,看到天下一统的样子。”她的脸上,有着前所未有的光彩,映得她那张瘦黄的脸上熠熠生辉。
邯蒙禅沉吟着,这就是浩儿选定的女人吗?若是她真的跟随在浩儿的身边,也许几十年之后,天下会是另一番光景吧。
长叹一声,邯蒙禅站起身,从主座上离开,在越过邯泽浩的身边,留下一句:“既然是你选定的女人,那么让她陪你一起见证接下来这翻天覆地的几十年,也未尝不好。”
邯泽浩心中自是明白,义父这是认同了织乐。
大堂之上,只剩下邯泽浩和织乐二人。
“织乐,你注定是我的女人!”他用力地把她搂进了怀里,“你答应过的话,一定要遵守。”
“啊?”
“你的眼泪,从今以后,只为我流。”
“你听到了?”那时候,他明明已经昏过去了啊。
“是啊,听到了。”他的手指抚着她的发丝,俯下身子,唇慢慢地贴近了她的檀口,“你生,我生,你亡,我陪。”
她的眼眶,弥漫起了一层水雾,一滴、两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下落着,原来,他全都有听到,全都有记得,“一生一世,惟君而已。”
闭上眼,她颤抖而期待地迎接着他的吻。
从此以后,她会和他一起迎接接下去的坎坷。
从此以后,她会和他不离不弃,厮守一生。
从此以后,她会和他日复一日,看着日出日落,直到生命终结。
然后,祈祷着来生转世。
直到……生生世世……
天历1874年,鄷族拒绝了华朝和亲的提议,一举攻下了西郡六城。
天历1875年,鄷族少主邯泽浩迎娶了华朝女子织乐为妻。
天历1929年,酆族攻陷华朝都城,建立天朝。
前言
构思这个“帝王业”系列,要描述的,自然是帝王之爱了。
一个王朝,自诞生,到衰亡,可以历经多位帝王,也可以只有一朝。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帝王。
开国的,守成的,鼎盛的,衰退的,灭亡的……
这是一个我所创造的王朝,这个王朝的帝王,是懂情的帝王,也是长情的帝王。
成为帝王的女人,有幸与不幸。
不会每一位帝王都写,所写的帝王,也许只是这个王朝中最有故事,爱得最疯狂的那几个。
只为卿欢,只为卿怒,只为卿笑,只为卿哀,我想写的帝王,便是这样的王。
未必每一位帝王,都是合格的王者。
但是每一位帝王,都逃不开一个“情”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