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风疯了,或者他本来就是一个偏激疯狂的疯子。
他和别的疯子不一样,你看不出来他有多么邪恶,也看不出来他有多么恐怖,他有才,曾经将久负盛名的殿阁大学士周义夫辩得哑口无言,他有手段,能为人所不能之事,曾于三个月之内破除朝内贪污腐政之弊端,严惩涉案官员达一百余人,虽然一度受到排挤,然而树立了别人难以匹及的口碑与威望,他还有貌,虽然已年过不惑之年,但岁月不止没有破灭他身上的魅力,甚至赋予了他更从容深沉的气质,他深受先帝器重,当今皇帝又拜他为帝师。
这样一个男人,当你面对他的时候,却感不到他有半丝的骄傲自满,或者洋洋自得,甚至你会觉得他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或者一株不堪重负的大树,他是那么疲惫,身上仿佛绑缚了看不见的枷锁。
如果你遇见他,你决然不会相信他是传说中排除异己,诛杀忠臣的奸相,你会不由自主的被他倾倒,会维护他,体谅他,一次一次的原谅他。
也许,哪怕有一天,当他亲手朝你的心窝子里捅一刀的时候,你都会感到他这么做,比你自己还难过,还要痛苦。
所以李郁风想要做什么,没有人意料得到,也几乎没有人可以阻止……除了裘明华。
“裘夫人死了……是在回天心宫之前发生的”秦子澈缓缓的对花鸢道。
“她知道李郁风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救她,也知道他一定救不了她,所以为了他,她想方设法的终于了结了自己。”
裘明华的武功是天心宫教的,李郁风的武功又是裘明华传授的,所以不管他们的修为再高,天心宫都有克制他们的法子。
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为了保全李郁风,裘明华甘愿赴死,她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何况赴死。
“于是裘明华一死,李郁风就疯了。”秦子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是李郁风在乎的,他不在乎你,不在乎你娘,不在乎这个国家的兴衰灭亡,甚至连自己都可以不在乎,但他在乎裘明华,从某种程度而言,你应该能理解他们之间这种感情……就像是当年的你和沈青愁。”
当年的花鸢和沈青愁,就像是现在的裘明华和李郁风,她们愿意为他们犯下一切罪行,而她们是他们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获得安宁的存在。
花鸢“死了”,沈青愁为了她报复“明月楼。”
裘明华“死了”,李郁风为了她,要毁掉一个世界。
花鸢手捧茶碗,碗里的热茶已经渐冷,她抬起头狠狠的扫了秦子澈一眼,她生命里的两个禁忌的名字被他提及,一个是她的生父李郁风,另一个是沈青愁。
“沈青愁不该那么做,是他陷害裘明华落入天心宫之手,李郁风对付不了天心宫,他这是迁怒,他要让我们所有人为裘夫人陪葬!”秦子澈没有办法再克制自己,情绪激动起来。
“他疯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他不是要争权夺利,他是要我们都痛苦,我们跟他一起痛苦。”
“你知道他还做了什么吗?他要跟西夷人勾结!他要彻底把我们推向深渊!”
这就是为什么花鸢在战场上发现了西夷人尸体的缘故,西夷盘踞于豁子关以外,严酷的生存环境限制了他们的发展,也让他们的体质更加彪壮,他们觊觎中原土地丰富的资源已有几百年之久,这一次中原分裂,朝廷积弊已久,李郁风难以稳定大局,所以他不顾一切的勾结西夷人,借用他们的军力,然而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开了这个口,届时整个中原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局面!
秦子澈说得没错,如果当初李郁风想要夺取天下,来平复他心中的仇恨,那么现在他已经不想要这个结果了,他想要哀鸿遍野,想要血染山河,想要所有人跟他一起下地狱!
“我们都因他而失去了对自己重要的人……你的母亲被他奸污,你的养父被他所杀,他离间你和沈青愁,令你们互相残杀,他现在还害死了莫九……如果你当初那一剑刺下去,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你本来是有机会的!”秦子澈对花鸢质问道。
花鸢面前的那一碗茶已经凉透了。
花鸢曾经刺杀过李郁风,那时候她以为沈青愁死了,却遍寻不得他的尸体,于是找到了陷害他们的元凶李郁风,当她行刺他的时候差一点就得手了,阻止她的是因为她看到了李郁风的脸。
生女肖父,当年明月楼追杀花、鬼二人,只因花鸢的画像流落明月楼,被当时化名狄惊雪的秦子澈所得,从她的相貌和身世追查出她乃李郁风与永华郡主之女。
于是秦子澈赶去阻拦了“花公子”花渐离的追杀,故而有他曾救花鸢一命之说。
从一幅画就能引起秦子澈的怀疑,足见花鸢和李郁风容貌的相像之处。
所以当花鸢看到李郁风之后,她明白了自己和他之间的关联,突如其来的父女相见,不但令她无所适从,李郁风本人也有了短暂的惊愕,这本是她最易得手的机会,她却没有刺下那一剑,反倒弃剑而逃。
当一切真相揭晓,花鸢的心理承受崩溃,种种打击令她魔功反噬陷入了疯狂,后来便有了请“活菩萨”为她施针封住魔功并消除记忆之事。
“不要说你心里还把他当做父亲。”秦子澈冷笑,嘲道:“难道你还期待他会温情脉脉的对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终于找到了亲生父亲,多么感人啊,我感动的都快流泪了……”
秦子澈的状态十分不对劲,在他冷静的外表下仿佛压抑着内心一股极不平之气,竟然出言讽刺花鸢。
他的话还未说完,花鸢手中的茶便突然脱手而出,秦子澈急忙一退,然而花鸢飞出的茶碗封住了他的退路,他只得被飞溅出的冷茶泼了一头一脸。
只一眨眼的功夫,花鸢欺到了他的面前,一双眉眼如不起风波的深潭一样审视着他,只手捏住了他的喉咙。
秦子澈头发上沾着茶叶,脸上滴着茶水,身前的衣襟尽湿了,花鸢捏着他的喉咙,只要她稍稍一用力,就能取他的性命。
秦子澈的随人见状,大吃了一惊,忙要冲过来救他,却被他举起手臂,阻止他们过来。
“……可悲的是这永远不可能发生……你知道的。”秦子澈低头望着花鸢,双目里盛满了无可诉说的痛苦。
他把痛苦压抑在心中,他是双眸是唯一能让人窥探的地方,看着这样一双眼眸,花鸢不禁想,他为什么会这样?
“你想干什么?”花鸢沙哑着声音道。
她不认识秦子澈,就算他是她的表兄,然而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一无所有,一无所得,她爱的和爱她的人都会离开,她就像是一缕魂,和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关系了。
所以秦子澈不会为她痛苦,他只会为自己痛苦。
“你失去了什么?”花鸢又问。她注意到秦子澈不断的提及他的伤痛,却对自己的事只字不提。
“这场战争中我们都失去了对自己重要的人……你的莫九死了,你还没找到他是尸体么?”秦子澈看了搁在一旁的头盔道。
“我没有找到他的尸体,知道着说明什么吗?”花鸢唇角似笑非笑,道:“他不会凭空蒸发,如果死了一定会有尸体,我不会找不到,所以他一定没死。”
花鸢说得很肯定,她找了很久也只找到了莫九的头盔,没有见到他的尸体她永远也不会相信他死了。
“战场上什么都会发生,说不定他已经被人大卸八块了,完完整整的你当然认得他,可是如果他变成一块一块血肉模糊的尸块,你又能辨别出哪是他是手脚,或者内脏……唔……”
秦子澈的话恶毒之极,似乎一点都没考虑到自己的命正握在别人的手里,花鸢果然目光一寒,掐住他脖子的手用力了几分。
秦子澈窒息起来,脸色由红变紫,由紫转白,他的武功自然不俗,只是如今的花鸢已今非昔比,本就天生神力,如今更是魔功大成,还有谁能奈何得了她。
秦子澈的魂魄悠悠转转,仿佛已经快上了幽冥道,这才听不知何处传来的幽幽一声叹息,一瞬间空气涌入,花鸢松开了手,秦子澈跌在地上,一阵猛咳,肺部里进了空气,他又重新活了过来。
“二公子!”秦子澈带来的人忙扑了过来,拉开他把他扶起。
秦子澈坐在地上,一手支地,一手摸着自己的脖子,抬头眯着眼看着花鸢,他缓过劲来,只是眼前还有些发昏。
刚刚真的是生死一瞬间,他差点就真的死了。
花鸢低头看着他,冷冷道:“我不是每次都能算得这么准,如果你死了,是你自找的。”
花鸢说完,转身拿起她的包袱和莫九的头盔,看也不看秦子澈一眼,便要离开。
“别走!”秦子澈在她身后急切的喊道。
花鸢充耳不闻。
“你不能走!”
花鸢仿佛没有听见。
秦子澈站了起来,追了出去,他拦住花鸢,道:“你可以不相信莫九死了,但就算他当时没死,说不定现在,或者下一秒……我们每个人无时不刻都处于危险之中……”
“你们有没危险和我没关系。”花鸢淡淡道。
“有关系!”秦子澈道:“如果沈青愁没有陷害裘明华,还可以有人阻止李郁风,或者如果你那时候杀了他,一切就不会发生,你们本可以改变这个局面,可是你们却间接的让它发生了,这难道还不够吗?”
“还不够吗?就算是你,因为他而失去的还不够多吗?你就这样算了?”
“如果我是你,我有你的能力,我一定会杀了他……我的确这么做过,只是我失败了。”
“现在你是唯一一个能够结束这一切的人……我求你,杀了他!”
说着,秦子澈竟然单膝跪在了花鸢面前,双手捧上了被他视若生命的佩剑——千寒之刃。
他之前所说便是试图激发起花鸢对李郁风的仇恨,使她摆脱她身上血脉的禁锢,他想要李郁风死,为此不惜向花鸢下跪。
这其实已经无关这场战争,而是他对这个人刻骨铭心的恨意。
如果能达到他的目的,别说是下跪,哪怕是叫他学狗叫,狗爬,他都肯!
秦子澈一个自命不凡冷傲不驯的王府二公子,肯如此纡尊降贵的苦求花鸢,可见他对李郁风的恨到了什么地步。
如果说他之前的算计,让花鸢只想离开,那么他现在的这一跪,的确是引起了她的好奇。
“你失去的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她一低头,喃喃道。
“非常重要。”秦子澈望着她道。
秦子澈坚定的目光,让花鸢透过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只有失去过,才会知道那种感受,就像是心碎过,才会懂心碎的感觉。
“……我以前也有让我觉得重要的人。”花鸢低吟了片刻,接过了秦子澈手中的剑。
她没有一把趁手的武器。
没有武器,怎么杀人?
“我一直在想,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也就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可是为何会有李郁风?”花鸢问:“他为什么会恨这世上的人,不遗余力的要毁掉所有人?”
这个问题,秦子澈不想说。李郁风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其中发生的种种,他担心花鸢知道了,会打消她的斗志。
李郁风对殷伯昊将军的所作所为,他只是做了一件别人在他的家族身上做过的事情罢了。
昔日的李小公子,成了改名换姓的李郁风,中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恐怕不是外人能言尽的。
秦子澈尚在犹豫的,花鸢突然失笑了起来,道:“罢了,你别说了,其实那些跟我才是真的没关系。”
李郁风为什么会变成李郁风?重要吗?即便他有千种理由又如何?
惨死的人会不会复活?失去的人会不会回来?碎过的心不会忘记痛的感觉?
被他毁灭的一切,又还能不能从头来过?
显然,这都是不可能的。
花鸢说完,带上千寒之刃就走了,被她留在身后的秦子澈,只听到她说了一句话——
“我的父亲叫花洗心,他是一个药材商人。”
她能够接受一个金盆洗手洗心革面的大魔头当她的父亲,对她而言,那才是她唯一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