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我只看到你一个人。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和异性同学单独逛街。你对我说,你每天都不说话,得找个方法改变改变。你在马路旁的公用电话上按下了几个号码,而后将电话递给了我。我刚把听筒凑在耳际,那头便有人严肃地问我,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说没有。他又接着问,那你有什么事儿?我接着说没有。
片刻后,他喘了口气,说了一大串批评我的言语,还污蔑我妨碍司法公正。我怒气冲冲地和他吵了半天,喋喋不休地重复电话不是我打的。弄了半天我才知道,你打的并不是什么好朋友或者搬家公司的电话,而是报警电话110。
秦雨天,你知道吗?自从十五岁之后,我就再没说过那么多的话。
新学期语文课后,老师布置作业,让抄写新教授的古文五遍。
我伏在台灯下,一觉睡到半夜,醒来才发现自己的作业尚未开始。于是睡眼惺忪捏着钢笔,乱画一通。接到分发下来的作业本时,你正朝我滔滔不绝地灌输江湖义气的概念。我说,你那么喜欢讲义气,那你先把我的事情搞定吧!
你翻开作业本一看,顿时哑口无言。语文老师用红色的钢笔在末尾批注了两个振奋人心的字眼:重做。我偷着乐坏了,庆幸终于捡到了一次大便宜。岂料第二天,我竟被叫到了年级办公室。正当我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时,班主任将我的作业本扔了过来。
原来,你在语文老师批注的“重做”两字下面又坚定异常地加了另外两个字——不做。
2004年元旦人声鼎沸
因为你的恶作剧,一向低调的我受到了有史以来最严厉的批评。我的坏脾气迫使我将你的语文课本烧毁,并将所剩的灰烬一滴不漏放进你的白色背包。
我们彼此陷入了不可解开的僵局。
你从原有的座位上搬离,进入了全班最好的贵宾区域。我悄悄算过,我们真正的友谊,仅仅维持了185天。
我重新回到孤独的世界。一个人上课,放学,吃早餐,无所事事。我看到你和贵宾区域的高材生们聊得火热,心里有点难以言明的怅惘。我暗笑自己,这有什么值得伤怀的呢?不就是一个秦雨天吗?那么多孤独的日子我都过来了,难道还怕之后那些所剩无几的时光?
事实上,我的确无法适应现在的生活。有时候我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卧室里,会忽然想起你的面容。偶尔,手握着听筒,按下你的号码后,却又忍不住在嘟嘟声传来之前匆匆挂断。
我想,我有点喜欢你。可这句话,我该怎么告诉你呢?
元旦联欢会上,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竟然抽签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晚上20点45,我被抽进了人群中央。
去年跟你吵架的四眼田鸡在人群中暴跳如雷,嘿,大家都知道你有严重的自闭症。那么请问,自闭症先生,你有喜欢的人吗?
人群忽然一阵躁动。我该怎么说呢?在这样的场合之中,我是不是应该勇敢一点儿,大声说出你的名字?我从来没有真正勇敢过,包括今天。我觉得自己在人群中窘迫得有些丢人现眼。最后,是你站出来替我解了围。你说,既然他是一个自闭症患者,又怎么可能会有喜欢的人呢?
秦雨天,你错了。真正自闭的人,往往更加懂得如何酝酿心中的情感。
2004年6月25日暖风微醺
听说,你考取了重点大学。我终于可以凭借这个小小的理由,给你送上一张草莓味的贺卡。这张小小的贺卡,终于使我们冰释前嫌。你在收到卡片的当天下午就嚷嚷了,那么多人送的卡片,只有我的只字未写。我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不言,才是最真的心。只可惜,你不明白我这句话中的隐喻。
晚上,我参加了你组织的party。狂欢过后,我送你回家。临近你家的路口,你转身问我,你知道海水为什么是蓝色的吗?
我笑笑,用一本正经的态度告诉你,海水之所以是蓝色,第一,因为阳光无法照到五千米以下的海域,那儿,是永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第二,因为阳光进入海面,会经过无数次折射……
我尚未说完,你便笑了,你说我傻,海水之所以是蓝色,完全是因为鱼。无数的鱼生活在海里,它们每天都说同样一个咒语:blue,blue,blue……这些千年不变的咒语,使全世界的海水慢慢变成了蓝色。
你知道吗?我当时真想问你,如果喜欢上一个人,每天都念叨她的名字,那么,她是不是就会像海洋接纳游鱼一般,让你住进她的心里,且变成你梦里的颜色?
我没有问你,因为我不是自由的鱼。像你这样成绩优异天真无邪的女孩,说什么也不可能喜欢上一个前途黑暗注定落榜的自闭小子吧?
我不打算送你,因为我知道,在另一个繁华的城市里,你很快将会把我忘记。
这篇六月的日记,我已无法再写下去。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你卡片里的秘密。寻思了半夜,还是决定将它埋葬在夏天的阳光里。
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撕开了卡片的外层,看到内里,那你一定会读懂一个自闭的少年的心。他当年,有多么多么喜欢你。
我想,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
此刻,乌云像一面悲伤的旗帜,隐匿在我们的离别之后。闪电烧毁了两棵互相拥抱的榕树。窗外,是迷蒙的汽车与行人。匆匆而过的你,永远不会知道思念为何物。正如你不知道我想你,就像这世界每天都有一座城市会下雨。
一百零一次求婚
我第一次向朱颜求婚那年,她只有18岁。
她是董太婆的外孙女,来外婆家过暑假,我家与董家毗邻而居,我是家中老三,哥哥们去游泳,不肯带我。我追到门口哇哇大哭,她在隔壁听见了,就过来问:“小弟,你哭什么呢?”
朱颜问明白了,便自己带我去,经过冰棒摊的时候,还给我买一根红豆冰棒。我问她为什么叫朱颜,她便说给我听:“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她只说了一遍,而我就记住了,并且永远不会忘记。
她每天都带我去,每天给我买一根冰棒,我因此觉得全世界人只有她最好,就跟她说:“朱姐姐,等我长大我要娶你。”她答应丁,却又马上说:“等你18岁,我就36岁,比你妈妈还老,你还要娶我吗?”
我想了一个晚上才终于做出回答:“愿意。”大清早就兴冲冲地想往外跑,妈斥我:“去找谁呢,朱姐姐已经去北京念大学了。”
再见朱颜,我已14岁,是羞涩的少年,常穿一条被磨得淡白的仔裤,因为喜欢那种我自己没有的沧桑。朱颜那年已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这次回来,是因为董太婆过世,回家奔丧。见到我,她轻轻将我一抱:“长大了。”我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脸颊。我去参加丧仪,她向我恍惚地笑,好像没有看见我。我便在她身边站定。在人们为董太婆盖上白布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肩上的重量,侧过头,是朱颜伏在我肩上哭了。隔着衣服,我分明地感到她眼泪的重量,应该是冰凉的吧,却仿佛烛油般滚烫,一滴滴打在我身上,竟是疼的,我很想为她拭泪,可是,没有勇气,便只有站得笔直,任我的肩一滴滴承受了她的泪,第一次邵样强烈地感觉到身为男人的骄傲和力量,和她的女人的柔弱此后三四年没见过她,我也渐渐不再想起。高考、读大学、结识女友,大学生活斑斓多彩。有段日子学画,兴兴头头地为小女友画,画完了她看了半晌,道:“不是我嘛。”怎么不是,海军蓝的裙,飞扬的长发,笑起来冰淇淋将融的软与甜……我蓦地-凛,这的确不是她,这是朱颜。
好像刹那间懂得了自己少年的心情,明明是初初相识,难道就已是永别?子夜醒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不甘心。”
写写撕斯用了半本信纸,因为不知道该叫她什么,最后我到底大义凛然地在抬头写上“朱颜”,连名带姓,像叫校园里亲密的女生。我已经18岁了,算得上是成年人了,该有资挤与她平起平坐丁吧。
然而信才投进邮筒我就后悔了,她有什么记住我的理由呢,却仍是每天两遍地看信箱。不久方了寒假,大年初一大雪铺天盖地,街上几无行人,我却冒雪去了学校,一看到信,我的心就狂跳起来。除了朱颜,还有谁当得起这样妖媚的字。抬头一句“小弟”亲切而遥远,仿佛她在久远的童年喊我。而我与她,其实已是长相识了。每天无论多忙,我都会给她写信,不是求她帮忙,也不是叫她为我排忧解难,只是要告诉她,好像说给自已听,好像她的胸中跳动的是我的另一颗心。也喜欢在灯下一页页翻她的信,信纸、便条、资料纸、废打字纸背面,是她的随意也是她的平常心。可是都是一样的,抬头的“小弟”,字里行间的云淡风轻,说不出的体贴入微。她的细丽的字,与我粗重的笔迹一道放着,截然不同,却又分明紧密相连。
那年秋天,我决定做一件大胆的事。是朱颜来开的门,我把手里的红玫瑰一伸:“生日快乐。”她疑感地看着我,忽然深吸一口气:“小弟!”她只及我肩际,细细地打量我,良久道:“真是雕栏玉砌应犹在。”
但是朱颜并没有改,笑容依然,唯多点沧桑意味,说着她美丽容颜下的底蕴。坐在她的宿舍里,捧着她给我倒的冰水,忽然觉得,一年来纷纷扰扰的心,定了下来,那年我19,朱颜28。
她带我去游览。爬香山,她问我:“你行吗?”依然是大人对孩子的不放心。我笑一笑,不说什么,三步两步爬上去,反身拉她,她神色讶然:“小弟,你真长大了。”是的,已经长大到可以追求我心爱的女人了。回程,她是累了,闭着眼大盹,头渐渐落到我肩上。我的手一点点伸出去,终于轻轻搂住她。车一个巨震,她滑过我怀里。温暖的身体与我紧紧相贴。快到站,她醒了,笑着抬头看我,正遇上我大无畏的目光。她吃了一惊,脸慢慢地,慢慢地烧了起来。那一刻,我明白地觉察到,那一瞬间,她是在把我当男人看了。
时间飞跃,转眼假期就过完了。临别的晚上,她帮我清理东西。我想问一句重要的话,却没有勇气,终于我问:“朱颜,你喜欢我吗?”她温和地说:“像你这么优秀的男孩,谁会不喜欢呢?”啊,她终于对我说了喜欢。
第二天下午我到了家,晚饭桌上,母亲忽然说,“咦,你去了北京,怎么没有去看你朱姐姐?听你朱伯伯说,她要结婚了……”以下的话我都听不见了。
她的门半开着,可以看见她正坐在窗边,那晚有大而圆的月亮,月光下地微微忧伤的脸容,仿佛若有所思,她所想的东西,我无从知道,再没有一刻,我那样强烈地感觉到我与她之间时间的天堑。她是成年人,而我,还是孩子。朱颜看到我,吃了一惊:“咦,你没回去?还是,又来了?”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你要结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一楞,然后笑了:“有什么好说的。”我忽然大声地说:“可是,可是,你说过你喜欢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