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原野血阳
作者:非鱼儿      更新:2019-10-12 23:01      字数:2941

初春,渝州城下了一场雨。

黄昏时分,北门外的原野上悬着一颗巨大的红色的火球,像极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它在嘶吼,在咆哮,尚有余威的红色光线,灼烧着原野上曾经被寒风肆虐过千百遍的枯草。

路很泥泞,脚踩在上面会发出吱吱的水泡声。

不过,泥泞并非因为那场并不是很大的春雨,而是因为不久前曾经在此飞驰过的铁蹄与隆隆而过的战车。

本来去齐云山该一直往东南走的,可是陈情忽然间有了一个念头,他想看看楚云旗口中的渝州城。

当年,红巾军的西路军与元兵鏖战之后,这座繁华的城池又经历了无数次的战争,此刻那火球又再一次的将它浸染在血一般的光线之中,让陈情隐隐听到了这座城的哀嚎与痛苦。

他的心像是裂开一般!

进城的长龙从北门一直向外延伸数里,陈情觉得,除了自己之外,这条进城的队伍应该都是难民。

这是起义军在夺得大江以南大片土地之后的第一次大溃败,元兵以出其不意的速度攻下襄阳城,就当所有人认为他们会南下一举攻下荆州与潭州的时候,位于西南一隅的成都告急。

毫无疑问,成都也被攻下了。

而这条长的几乎望不见头的队伍便是成都城中的难民。

听难民说,现在渝州城的主将是明玉珍。陈情不知道明玉珍到底是何许人,但是他心中对这位大将多少有些不满。

进城的全是一些饥寒交迫的百姓,这位主将不发粮施粥也就算了,竟然只将城门打开一道小缝,由门口的士兵一个个筛查之后才能进去。

同为华夏同胞,又正值这危难之际,此人如此行径当真让人愤懑。

同行的难民中有不少牢骚之人,他们与陈情有同样的想法,可正当陈情对这位叫做明玉珍的主将嗤之以鼻的时候,却听旁边一位老者说道:“哼,都是些目光短浅的愚民,明将军如此做,才是真正的为百姓着想。”

陈情见这位老者衣衫虽是褴褛,却掩不住他一脸的睿智与威严,不知为何会沦落至此。可听他一番言语,陈情对这老者却没有多大的好感,只觉他是个拍马屁的人。

可是转念一想,此刻老者距城门少说还有三里许,便算他拍马屁也应该到了城下拍才是,为何在此处说出这番言语。

只听那老者又说道:“渝州城中军民不下三十万,万一有鞑子兵混在这些难民之中,进到城里,到时与外面的兵力来个里应外合,那这三十万条人命顷刻间便要灰飞烟灭了!”

老者话音并不是很响,可陈情听着却不啻惊雷。是啊,若是自己是渝州城的主将,那这三十万条人命岂不是葬送己手!

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一个寒战。陈情啊,陈情,妄自你读了这么多的书,竟然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只顾眼前蝇头小利,却忽视了更多人的性命。

可是,陈情心中又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若是此刻元兵前来攻打渝州城,那么城外这些滞留的难民该怎么办?

若是打开城门,谁也不能保证难民中没有鞑子兵的奸细,谁也不能保证在难民完全进来之前鞑子兵会不会冲到城门口。

可若不打开城门呢?

毫无疑问,城外的难民将会死在元兵的铁蹄之下。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可是在陈情的心中这是不允许的。

当年于钟就曾给陈情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南宋末年,蒙古鞑子兵临襄阳城下,一位姓霍的大侠曾邀武林人士共守襄阳城。某日,城下忽然来了一批难民要进城,当时的襄阳城主将吕文焕下令任何人不得开城门,以防鞑子兵突施偷袭。那位姓霍的大侠便以死相邀,请求吕文焕开城门放难民进来,他独自一人守在城门口,抵御敌军。

吕文焕最终答应了那位霍大侠的请求,将城门打开一道缝隙放难民进来。可如此一来难民进城的速度也便慢了下来,很有可能难民还没进完,鞑子兵便已冲到了城门口。万一真的冲到城门口,纵然是那位霍大侠还在下面,吕文焕也不会顾及,肯定会将城门重新关上。

可那位霍大侠明明知道会是这种情况,他仍义无反顾地下到了城外,在百万军中浴血厮杀,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终于目送着最后一名难民进了城。

陈情觉得,自己也会这么做的。纵然自己的武功较那位霍大侠差了十万八千里,若是自己活在那个时候,或许城下就不会只有他一个人奋战了,自己肯定会与他一同下去。可能不消片刻,自己便会被一杆长枪刺死,但至少能多让一条无辜的生命活下来。

红色的火球终究是斗不过庞大的夜幕,那原本被红色光线拖的冗长的影子,此刻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随之而来的,是如墨一般的夜色。

远处,那座雄伟高耸的城池越发变得沉重肃穆,若不是城头上亮起的火把,陈情都以为自己要进的是一座死城。

离城更近了一些,可陈情又望了望身后,不知是因为夜色太浓,还是什么,他只觉这条队伍变得愈发的长了。

是啊,成都与渝州相距不足五百里,沿途的州镇已是人烟荒芜,尸骸遍布,唯一能让人生存下来的地方也只剩这里了。还会有源源不断的难民来到这里,而这条进城的队伍也一直会持续很多天。

像黑色长蛇般蠕动的队伍忽然间停了下来,原本安静的原野上变得嘈杂起来。从难民口中得知,渝州城中四门守将要换防,所以要暂关城门,让城外的难民相待片刻。

有些难民依旧牢骚满腹,他们说,以前去荆州之时,守城主将怕鞑子兵夜袭,天黑之后不准任何人进城。当时正值隆冬,一夜过去,竟有大半人在城外冻死了。

听到这些,陈情的心在滴血。若是为了规避这等几乎毫无由头的危险,此等主将要他又有何用。都说鞑子兵残忍好杀,但这口口声声吊民伐罪,解民倒悬的起义军竟然也会如此置百姓的性命于不顾,这跟那些夷族蛮人又有何区别。

从下山到现在也不过四天的时间,这四天,陈情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于钟曾经跟他讲过很多外面的事情,风中人与毕瞎子也说过不少,可是百闻不如一见。这一路上的断肢残骸,人亡家破,像是一枚枚利针刺入他的眼中,钉进他的心里。

他曾从鞑子兵手中救下一个被强暴的女孩,可是救下来之后,人却已经疯了。他曾想便这般把女孩带在身边,等她神志恢复了正常,自己再将她送到她想去的地方。

可就在那天夜里,那女孩睡着了便再也没醒来,陈情将她揽在怀中,发现她竟然咬碎了自己的舌头。当她嘴里的碎肉随着血液从口中流出来的时候,陈情几乎要窒息了,那种情绪,那种压抑,已经不是通过大哭一场或者大叫几声便可以释放解决的。

他抱着那女孩的尸体也不知愣了多久,才将她掩埋起来。

原野上的星空总是那么的灿烂,因为等待的时候久了些,大多数的难民已经席地坐了下来。虽然地上满是泥泞的烂草,可他们丝毫不以为意,相对于刀兵血光、残肢断头,这些冰冷的草皮并不算什么。

到现在,陈情心里还满是那个女孩嘴角流血的样子,天虽然冷,但还不至于让人冷的发抖,可此刻的陈情却不住的颤抖着。

黑色的长蛇终于再次开始蠕动起来,并没有像方才那个难民说的那样,看来这位渝州城的主将还是颇有仁爱之心的。

忽的,陈情耳朵里钻入一道异响。

像是很急促的鼓点,但离得太远了,声音小到了极点,比脚踩烂泥的声音还小。

那声音好像是在自己的后方传来的,鼓点很密,却不嘈杂。过了片刻,声音却戛然而止。

陈情转身往后看了看,除了能看到远处已经隐在黑夜中的难民队伍,其他的便什么也没有了。

长蛇继续蠕动着,随着陈情抬脚起落之间,忽有一道极为细微的沉闷声响,从后面传了过来,没有惊扰到任何人,但陈情的身子却如触电般的一颤。

这分明就是长刀入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