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终于远离了码头，留下码头上的一众游客不住地叹息。这艘如新娘子一般的客船，已经承载了太多的客人，她的红鞋子都已经没入了海面，这让她的步履变得缓慢，转身也变得困难。

船长看着被压得高高的水线，心中还是不安。幸亏他刚才处事果断，下令及时，否则他这艘心爱的客船还要背负更大的压力。这艘船，如同他的女儿一样，累在船身，疼在他心。他回到驾驶室，坐在船长的座位上，望着海面上澎湃汹涌的滚滚浊流，心中回忆着他与客船那些刻骨铭心的故事。

这是他掌舵的第二艘船，他在之前的一艘客船上工作了整整二十一年，他也是从那艘客船一下水就当了船长。那一艘船也是白色的，二十一年前刚下水时，也如眼前这艘船一样，披着漆着白色的婚纱，踩着红光闪闪的鞋子，圣洁，漂亮，一尘不染，如同出嫁的新娘。当年她下水那天，码头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海面上风轻浪缓，天阔云低，渔虾戏水，鸥鸟徘徊。

她首戴大红花，身披白婚纱，昂首挺胸，美丽大方。他出席她的下水仪式，就像是自己在举办结婚典礼，而那艘船就是他的新娘子。那天他特意穿了一身笔挺的黑西装，蹬着一双黑亮的皮鞋，正好与她的白相映成趣，也更加反衬出她的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觉得她就像下凡的天仙一般美丽。

她首次出航那天，他穿着新制的海员服，神气地站在驾驶室里，亲自操舵，像一个骄傲的王子，向大海炫耀着她如公主一般美丽的新娘。他驾着那艘船在这两个码头之间，在这条熟悉的水道之间，潇潇洒洒、悠悠荡荡地穿行了二十一年，承渡了一百多万人次的游客，没有一日停歇。

去年，就在他们“结婚”二十一年的年头，那艘船退休了。经过二十一年的风吹日晒，海浪拍击，她已经从一个妙龄少女，被岁月侵蚀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船舷外锈迹斑斑，如风雨扯破了洁白的婚纱；水线下污泥尽染，似急流洗去了红鞋的光泽。而他，也从一个年近而立、风华正茂的壮年汉子，变成了一个包经风雨、双鬓染霜的垂暮老人。

后来，她被开进了船厂，又被拖进了船坞，最后在船坞里被拆得支离破碎，成了废铜烂铁。再那段日子里，他就向一个失去了爱人的老人，失魂落魄，无精打采，每天都坐在船坞旁，深情款款地看着船坞中那艘正在被拆解的、和他共历了二十一年风雨的船。

他抽着烟，一颗接着一颗地抽，每天傍晚，他常坐的那个系缆柱旁都会有一地的烟头，在无风的日子里，地上甚至能够积起一层明显的烟灰。

他以前抽的是旱烟，不用烟袋锅，用白色的旱烟纸卷着抽。他也不用其它颜色的纸，因为他的船是白色的。后来生活好了，有了成烟，他也挑剔，不是什么烟都抽，他抽白沙烟，抽点八中南海，因为这些烟的滤嘴是白色的。

他不管烟的质量怎样，成色如何，也不在乎烟的焦油量是多，烟气烟碱量是多少，烟气一氧化碳量是多少，他只关心烟的滤嘴是不是白色的。在他心中，白色代表着圣洁，那是他的船的颜色，也是他的船的象征。他抽着白色滤嘴的香烟，就如同在亲吻着自己白色的船，亲吻着他圣洁的新娘。只抽白色滤嘴的香烟，这是他二十多年来一直坚持的一个习惯，代表着他对他的船的忠诚。

如果买不到白色滤嘴的香烟，他宁肯用老办法，拿白纸卷着抽，或者就不抽。如果他的嘴抽了不是白色滤嘴的香烟，就好像是他亲吻的不是自己的船，好像他亲吻了不是他的新娘的旁人，他会觉得自己出轨了。即便心里没有出轨，也是肉体上的出轨，而肉体上的出轨比心里的出轨更加可耻，更加的不可原谅。他会觉得那是对自己的船的不忠，是对他的新娘的背叛，他的良心会受到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