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浮世莲落
作者:凌落红豆      更新:2020-03-25 18:04      字数:3536

小时候大少爷曾经讲过一个名叫“盘古开天地”故事,其实大少爷讲过很多故事,可是阿浮对这个记得最清楚。

大少爷是这么说的,很早很早以前,天和地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的天地一片混沌,就像刘画他娘亲养的芦花鸡下的蛋一般,万物都被关在这鸡蛋里,有一天,一个叫盘古的用一把巨斧劈开了天地,什么样的巨斧?大概就是跟老爷曾经给别人锻造的那柄宣花板斧那么大的巨斧吧。清澈澄明的东西浮上了天空,混沌沉重的东西落到地上,盘古的身体化为了山川河流,千年万年的过去了,鲜花和森林一次次的覆盖了他的身体,最后世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大少爷拎着他的酒壶,有些微醺的说,“阿浮你看,这个长满了莲花,莲蓬的湖水,多年以前说不定是人们行走的大道,这种满了香樟银杏的山林,多年以前也说不定是地下的深渊,世事多变啊阿浮。”

大少爷跟她感叹这番话的时候,她前一脚刚从阿娘那里得知了大少爷与南宫世家大小姐定亲了,只等南宫大小姐长大,大少爷也承继萧家冶兵的祖业,便完婚。这么一桩事,大少爷的爹娘高兴,太爷和太夫人高兴,她连作为萧家佃农的阿爹阿娘也很高兴,唯独大少爷不高兴。阿浮自小就被送进了萧府的丫鬟,大少爷不高兴,她也不高兴,大少爷是因为要娶不喜欢的人,但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

“大少爷你为什么不喜欢那位大小姐呢?”阿浮笑着问。

大少爷的表情很复杂,“那是因为我心中有别人了。”

阿浮点点头,又道:“那大少爷既然心里又别的人了,便不该再收人家大小姐的手帕香囊了,否则那大小姐自以为少爷对她有意,这桩婚事自然少不得就要定下来了。”

“什么大小姐的手帕,香囊,你是说那兰花跟白菜一样,鸳鸯跟肥鹅一样的手帕香囊不是你做了送我的?”

阿浮觉得受了天大的侮辱,她翻出自己身上一个揣了小栀子花瓣的香囊,上头的芙蓉花绣的栩栩如生,她有些委屈的说道:“我自进府就跟着珠兰姐姐学女红,虽说不上心灵手巧,但也不至于将兰草绣成大白菜,鸳鸯绣成大胖鹅吧?那些东西原是南宫大小姐托我递给你的。”

这次谈话最后的结果是,大少爷抢走了她的香囊,并严重警告她不许替大小姐递东西,否则便再不许她去湖中划船采莲蓬。

阿浮其实觉得大少爷若真的娶了南宫大小姐,那也还是很好的,毕竟她看起来比画珠好多了,哦,画珠也是个思慕大少爷的丫头,一心一意要给大少爷做小老婆。

大少爷自从拒婚未果之后,整日借酒浇愁,老爷以前对大少爷一向是放养的,大少爷也很让老爷省心的,这次不知怎么的,这一老一少都很固执,今日少爷顶了一句要娶您自个儿娶,他那十年没挨过打的屁股又开了花。

珠兰姐姐说她已经许了二门外的虎子哥做媳妇,少爷的屁股当然是能避就避了,所以她理所当然的把药酒塞给了阿浮,然后出门去寻她的虎子哥去了。

阿浮叹了一口气去给大少爷上药去了,她进去的时候大少爷正趴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很生气的样子,阿浮说了一句少爷我来给你上药,大少爷疼得哼了一声,“虎子呢?叫他来。”

阿浮把药酒放在桌子上,“我记得小时候南宫大小姐来府中玩耍,却失足掉到湖里去了,那个时候大少爷也挨了打,也是我来给大少爷上药的。”

阿浮见大少爷不说话,以为他还在气头上,只得道,“好吧,我这就去叫虎子哥,不过少爷,你可别怪阿浮多嘴,你何必同老爷作对呢?老爷一向很有眼光,那位大小姐一定是很不错的,诚然女红上差了两分,但以我的看法,她若是嫁过来做了主母,也不一定有那么多时间做衣裳手帕的。你心头虽然有一位人,不过也可以娶进来做姨娘的,这便是做男人的好处了。”

大少爷在枕头闷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脸仿佛都被憋红了,“我这辈子挨了两次打都是因为她,可见我俩是天生的八字不合,你说让我娶心上人做姨娘,我问你可愿意么?”

阿浮连连摇头,她一向同珠兰亲厚,珠兰那套“宁做小户人家的正妻,也不做高门大户的小妾”对她灌输得很彻底,“我将来自然是要做正房的,再说我是大少爷院子的丫头,难不成还要抬出去做小?白白辱没了少爷的名声。”

大少爷听完似乎更抑郁了,阿浮丢下一句好好休息,连忙跑出去了。

阿浮那一头觉得自己给大少爷做了近十年的丫头,实在是尽职尽责得很,今日这番劝慰的话说的也是入情入理,实不负大少爷院里第二大丫鬟的身份,于是她想了想,若是去湖边采点新鲜的莲子给少爷做点莲子汤,实是将丫鬟这个职业做到了完美了。

而这一头被老爹打得下不了床的萧凝墨心里头却是惆怅得很,他家自老太爷那一辈便锻造兵刃卫生,到了他爷爷这辈更是将兵刃的锻造发挥到了极致。

所以他那书香门第的老娘说了,将来是要给他娶一房知书达理,能掌家事的大家姑娘做妻子,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做一个合格的主母,小时候于情事一窍不通,也没觉得怎么,可是自从有了阿浮,他觉得同阿浮这样的在一起,一辈子才不会觉得无趣,萧凝墨的心情更惆怅了。

阿浮是自己家佃农的女儿,进自己院子的时候瘦巴巴一个豆芽儿,行礼的时候很规矩,眼睛却掩不住一股狡黠的灵气。

萧凝墨从小到大,除了学习冶炼之术,便是跟着师傅学习拳脚,自阿浮来了之后,他便又多了一个任务,教她写大字。

春去秋来,阿浮从一个“床前明月光”都能念成“床前月亮光”的小丫头,渐渐的也会念着“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了。若是赶上萧凝墨要检查她的功课,那凄凄便深得诗人的真义了。

待到了十六岁那年,他老娘喜不自胜的告诉他,他终于会娶到一个合意的妻子,萧凝墨只觉得身子抖了抖,他还记得他老娘当时有多高兴,告诉他对方正是小时候来家里做客的南宫忆柳,他那我一向宽宏的老爹竟也十分赞同,看来要从老爹这里先得到支持,再说服老娘的计划算是胎死腹中了。所幸那位南宫大小姐离及笄还有几年,他努力努力可能还有些转机。

于是可怜的阿浮学完了诗词歌赋,又多了一项新功课,看账本。阿浮不敢去问大少爷,只好将满肚子的疑问端到了珠兰那里,珠兰想了半日说,这当家主母最是辛苦,只看夫人就知道,这萧家上下哪一点不是她亲自张罗,想来将来少爷是怕当家主母太过辛苦,所以才要将这看账本的本事教给了她,要她将来也替主母分担一些。

“就像夫人身边的吴妈妈一样?”

珠兰看了阿浮一会儿,郑重的点点头,于是阿浮便觉得这是少爷对她的信任,认真的去学习如何看账本了,心里很有种被重视的自豪。

而彼厢的萧凝墨觉得自己这个一心将阿浮往当家主母方向培养的计划,终于被对方理解到了,也很是自豪。

人在年纪小的时候,没有见过那么多复杂的人心,也不知道事情的成败,大多数时候人们也不会细看做事的人付出了几分努力。

萧凝墨自觉自己的满腔情意,已经完全的,正确的传递给了阿浮,却不知道阿浮早已在错误理解上越走越远。

阿浮也自觉自己安分守己,在当年夫人提出的“照顾好少爷”五字方针上执行得可以说是尽善尽美,却不知道他对她从来都是特别的,不同于常人的情意,早就透过珠兰的口传入了夫人的耳朵里。

阿浮不会游泳,却尤爱去藕田里采莲蓬,萧凝墨觉得她枉担了个浮字,万一掉水里就只有沉。他说的这个话本来是句玩笑,却哪晓得也有应验的一天。

他们都说阿浮是去采莲蓬的时候掉下去的。夏天已经快接近尾声了,蝉鸣得很烦人,萧凝墨却觉得在他面前说话的人更烦人。

此后有陆陆续续的人来他面前做说客,但萧凝墨就像入定的老僧,动摇不了他面上一丝一毫,最后他终于逼得他老娘亲自出面了,“阿浮没有死,只不过,你若继续如此下去,我就只好拿她开刀了。”

他这时已绝食到第四日,已经有些头昏眼花,但仍然梗着脖子道,“喜欢不喜欢,儿子总要亲耳听到她说,否则,母亲若要了阿浮的命,便是也要了儿子的命。”

他老娘凉凉的撂下一句话,这可是你说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柔软的手指挨了挨他的脸,接着一些温暖的液体靠近了他的嘴唇,他下意识的紧闭嘴巴,那声音便道:“少爷,喝点水吧,是我,我是阿浮。”

阿浮。

他听话的喝了。

“从前你一片爱怜之心,我今日方才知晓,那日湖中落水,是我自己不当心,于旁人并没有什么干系,却意外从珠兰姐姐处得知了少爷因此误会了夫人。阿浮人微福薄,当不起少爷的一番情意,我爹娘已经给我说了一门极好的亲事,今天是最后一次服侍少爷了,从此以后,天高地远,望少爷保重身体,与将来的少夫人和和美美。”

萧凝墨感觉掌心留下了两颗滚烫的水滴,不该耍小孩子脾气闹什么绝食,否则我不会躺在床上,连拉住你手的力气也没有,连问一问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的力气都没有。

这一日后,萧凝墨开始吃东西了,这一日后,阿浮也不见了,他从此没有了悲喜,只是某一日抽空问了珠兰一切从前关于阿浮的事,便不再提这个人了。

就在大家都以为他放下了的时候,萧凝墨离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