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爽载着王桃,牟足了劲儿,蹬起自行车,匆匆往家赶。
夏日的夜晚,凉爽远胜白天。
清风拂面,花香四溢,路边田野不时传来鹌鹑的鸣叫,不悦耳,但也不刺耳,倒有种呼朋引类大聚会的意思。只是乡间夜路纵横交错,一无交警站岗,二无路灯引亮,黑灯瞎火,全凭微弱的月光挥洒下点点光芒,因此难免慌张迷路,误入杂草深处。
王桃坐在后座,两手紧紧箍住梁爽的腰,一边抱怨她脚下无力骑得慢,一边哀叹自己被颠得头晕目眩,快要吐出来。
“小爽,姐姐我头疼,真的好难受,你能骑快点吗?这不是奥运比赛,咱就别保存体力了,全速向前冲吧,争取八点之前回到家,好不啦?”
“拜托!”梁爽气不打一处来,“少说风凉话了,三十多里路程,全靠我两条腿使劲儿,现在沉得像灌了铅一样,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你来骑,我坐着,我保证不发一句牢骚,而且回家之后立马找出你的照片,裱起来,放在供桌上,日叩三个头,每天一炷香,祈求你大富大贵、长命百岁!”
“哈哈,我不想当祖宗,你也别供我,说真的,你是不是骑不动了?”
“坐着说话不腰疼,下车!”
梁爽气极,动真格的了,突然一个急刹车,两脚撑地,摇摇欲坠。
“干嘛呀,刚才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来气了?”
王桃正在逞口舌之快,哪里料到梁爽突然撂挑子不干了,气鼓鼓地催她下车。看情形,梁爽是认真的,势在必行,但她还是决定争取一下下。
“老师常常教导我们,做事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从一而终,否则的话,将来注定一事无成。”王桃大灌心灵毒鸡汤。
“去他妈的老师!去他妈的一事无成!去他妈的——下车!”
梁爽不买账,暴粗口,看来真急眼了。
“等等!我有话说!”王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小爽,你知道我这人娇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上体育课的时候,大家都跑十圈,就我跑一圈,不是不想跑,实在跑不了。我小时候缺钙,长大了缺爱,血糖低,血压高,重度贫血,极度虚弱,所以求求你,还是你来骑吧,我不行的,没力气,蹬不动。”
“还有理由吗?”梁爽转过身瞪着她。
“有啊,那个,我骑车的技术太差,平时骑我家那辆凤凰还行,晃晃悠悠不至于摔倒,但你的车子是山地车,车型不一样,我没试过,不敢随便上手,万一出点差错,你我受点伤破点皮没关系,新车破相了,多不吉利,你得多心疼啊?”
“还有别的理由吗?”
“肯定有的,我再想一个啊,啊,是了,我有夜盲症,虽然咱俩认识十八年,但我保证你肯定第一次听说我有这个毛病,不,不是毛病,是病。只要离开光线,我就成了瞎子,什么都看不到。尤其晚上,尤其今晚,我感觉自己像被人用一块黑布蒙住了双眼,崔健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其实我啥也看不见,我不能走也不能哭,因为我的身体已经干枯……”
“扯,接着扯!天花乱坠,不着四六!我看你就一个字!”
“啥?”
“懒!”
“言之有理!”
王桃理屈词穷,只得认怂,慢腾腾从后座上滑下来,依依不舍。
“真的要我载你吗?”
“麻溜儿!”
“奴婢遵命!”
看着梁爽满头大汗的样子,王桃确实于心不忍,很想驮着她一鼓作气飞奔回去,无奈林黛玉一般的体质经不起电闪雷鸣风吹雨打,只能实事求是地埋头苦干,攥紧车把,抻开两腿,学董存瑞呐喊一声“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冲啊!”硬着头皮向未知的前路驶去,尤如一把利剑,刺穿黑夜心脏——
刺穿过后的三分钟,黑夜无恙,行刺者惨了,人仰车翻,狼狈不堪。
王桃鬼使神差地把自行车骑进了泥潭里。
潭形四四方方,无荷叶,没水草,满是淤泥和青苔,应该是专门造出来养泥鳅黄鳝的,进去容易出来难,一朝陷进去,十年怕泥潭。
倒霉催的,这一次偏偏连人带车,无有幸免。
“王桃,你个大笨蛋,瞎逞什么能!这下好了,栽沟里了,呜呼哀哉!”
梁爽要疯了,无尽地埋怨。
“能怪我吗?我早说不想骑,骑不了,是你中了邪似的非要我来挑战,结果怎么着,全折这儿了吧。”王桃底气不足,小声抗辩。
“瞧这话说的,我又没把刀架你脖子上,撵不撵你是我的权利,听不听话是你的自由!现在问题来了,我的两只脚都在陷泥里,一点不自由。”
“再加把劲儿,或许能出来。”王桃鼓励道。
二人一番折腾,奋力往外爬,但徒劳无功,且越陷越深。
梁爽:“桃子,我不行了,实在爬不动了。”
王桃:“我也不行了,咱们别挣扎了,没用,还是省点力气喊救命吧。”
梁爽:“有人吗,救命啊——”
王桃:“有救吗,人命啊——”
梁爽瞪着王桃:“……”
皓月当空,夜凉如水,辽阔的天空下,树影幢幢,寒风四起,一阵忽高忽低时强时弱断断续续却又连绵不绝的喊叫打破了原有的宁静,为这空旷寂寥的夜晚奏响一曲极不协调的乐章。
梁爽悲观绝望:“桃子,今晚咱们小命休矣。”
王桃视死如归:“死便死了,有何可怕?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姑奶奶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不,一条女汉!”
梁爽:“如果真有来生,我才不要做女汉子,我要当女神!”
王桃:“女神一点都不好玩。实话告诉你,十八年后,我还真是一个女神,性感,高冷,有财有貌,引无数男人竞折腰!可惜遭人妒忌,引来杀身之祸。唉,自古红颜多薄命,多活一天是一天……”
梁爽:“姐你莫不是发烧了吧,怎么开始胡言乱语了?”
王桃:“小爽,我要说我是从十八年后穿越过来的,你信吗?”
梁爽:“鬼才信!你咋不说自己是武则天转世、慈禧太后投胎呢?”
王桃:“我是认真的。”
梁爽:“谁跟你开玩笑了。”
王桃:“算了,他人笑我多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梁爽:“都快死到临头了,就别拽诗词歌赋了。来,亲爱的小桃桃,我们拥抱一下吧,或许以后再没机会了。”
王桃:“不要这么煽情好不好?”
“要的,要的!”梁爽伸手去抓王桃的手,费了半天劲儿,始终抓不到。
虽然距离很近,但是寸步难移。淤泥已然没过胸口,接下来便是肩膀、脖子、下巴、嘴,然后鼻子,然后整个身体与淤泥融为一体,化整为零,消匿于无形。
王桃:“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小时候的玩笑话,没想到成了真。可是,我刚重生过来,不想这么快就挂掉啊!”
梁爽:“我更遗憾,长这么大没谈过一次恋爱,没有一个男生吻过我……”
王桃:“嗯,确实遗憾,但谁让你长得丑呢?”
梁爽:“你瞎啊,死去……”
于是又是一通你来我往、乐此不疲的互相埋怨,却也在无形之中抵消了身陷绝境带来的心慌意乱和栗栗危惧。
“小桃小爽,是你们吗?”无望之际,远处传来希望之声。
***
重生后的第七天,人生最重要的一场考试——高考到来了。
或许对于别人来说,死而复生,重返十八岁,是百年不遇、祖坟冒青烟的好事,但是对于王桃而言,并没有表现出欣喜若狂、心花怒放的样子,更多的时候是焦虑和不安。
三十六岁的思想配上十八岁的身体,本以为可以将未卜先知的神技发扬光大,贯穿于生活的各个层面,玩转命运,游戏人间。不曾想,一切都没那么简单,一切都跟预想的背道而驰,而且愈驰愈远。
自从二十五岁那年通过笔试面试进入政府部门xx局工作以后,王桃几乎没有再正儿八经考过试,后来开公司做老板直至富甲一方成为女首富,她从来都是做考官,做别人命运的主宰,因此当她进入高考考场接到老师分发下来的第一份试卷的时候,一下子懵掉了。
不管是填词造句,还是阅读理解,她的脑海里完全都没有印象,似乎有人放了一把火,烧掉了她的知识仓库。
第一场语文考试,王桃稀里糊涂地写完交卷,哪些题答得对,哪些题答错了,她也不清楚,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更可怕的是最后的高分作文,题目:《走过》。
她本想借题发挥,写一个将死之人,回忆在自己生命之中走过的那些面孔,严厉的老师,可爱的同学,操心的父母,仗义的朋友,等等,可是当她下笔的时候,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写出来的居然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所有商品一律两元,两元买不了吃亏,两元买不了上当……
走出考场时,她自责不已,同时又抱着一丝侥幸,万一奇迹发生,正中阅卷老师下怀,就得高分了呢。
第二场,考数学。
印象里最拿手的科目,却也马失前蹄、知难而退。
面对一道道看似熟悉实则陌生的题目,犹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又好比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清晰无比又模糊不分。
选择题还能剪刀石头布地勾上abc,填空题和计算题就歇菜了,大脑空白,无处下手,笔在手里,手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
于是只得眼睁睁看时间流走,看卷子收走,看自己无能为力,无力回天。
回家路上,王桃突然想起看过的一部泰国电影《天才枪手》,如果现实中也有像电影女主一样的学霸存在,并且愿意有偿分享自己的智慧结晶,那该有多好——
哈,有主意了,梁爽成绩好,为啥不找她帮忙呢?
要想打赢这场攻坚战,光靠自己是不行的了,必须拉上梁爽,并肩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