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饭,晋王推着范裴义缓缓往后堂行去。后堂有东西厢房各三间与正屋由一处长廊相连。范裴义指着西厢中间竹屋道:“屋中便是那位小姑娘。年岁不大,也就八九岁的样子。”
晋王应道:“师叔放心,我不过随便问问,不会伤害到她。”说着负手立在院中廊沿下。
屋门半掩,范裴义行到门前轻声道:“小姑娘,可方便出来一叙?”
半晌,一阵细碎脚步声传来,一个青衣小女孩走出来深施一礼。
范裴义看看她,推着轮椅向晋王走去。
小女孩低着头紧随其后。
晋王回身看着小女孩,绽出一抹温和笑容轻声道:“我是晋王陈玉,你莫怕,我就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小女孩抬起头来,默默看了他片刻,竟然开了口:“你确定是晋王殿下?”
晋王看了眼范裴义,缓缓点头道:“确定。”
小女孩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哭道:“殿下,请殿下为我唐家堡上下做主。”
晋王慌忙蹲下身扶起她,将她安置在廊凳上温言安慰道:“你莫哭,有什么原委你慢慢道来,此事我定然不会置之不理。”
小女孩紧紧揪着衣角,泪如雨下,“我叫唐宁儿,是唐家堡堡主唐毅的孙女,我爹叫唐振。”
晋王点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我因年岁太小,具体发生何事并不知晓。我只知道事发前一日,爹爹说有故友来访,并把人安置在堡中。”
唐宁儿一面哽咽一面道:“第二日傍晚爹爹突然带着弟弟跑到我房中,捂住我的嘴抱起我把我们带到了一处假山下,他只说有坏人要对我们不利,要带我和弟弟赶快逃走。可是我们才跑到荷花池边爹爹就倒了下去。我和弟弟吓坏了,又不敢哭出声来。后来,后来我也晕了过去。再醒来我跟弟弟就已经在这里了。”
范裴义蹙眉道:“她姐弟二人来时身上没有中毒迹象,也没有任何伤痕,只是昏迷不醒。后来我仔细检查发现她们是中了鬼王蛊之毒。这鬼王蛊无色无味,中毒之人就如同昏睡一般没有任何其他症状。”
“鬼王蛊?”晋王默念道:“可是西域魔教大祭司惯用之毒?”
“正是。中此毒者,若再服用大祭司之血,便能为其所用,听其差遣,成为傀儡,且除了大祭司的血液,无药可解。”
晋王目光一凝看向唐宁儿,不解道:“若无药可解,她又如何醒来。”
“对此我也想不明白,因为她是不药而愈地。以我药王谷实力而言尚无法解鬼王蛊之毒。她来我药芦第三日便已自动苏醒。后来我曾取她之血配以几味温补药材,炼制药丸救他弟弟,他弟弟日前也已醒转。”
晋王看向肩头耸动悲难自抑地唐宁儿,还不过是个孩子呢,确实受惊不小,他温言问道:“你之前有没有用过什么药?”
唐宁儿微微摇了摇头道:“唐家堡以暗器机关制毒闻名,但药却少有研制。”她凝眉沉思了片刻,“或许…或许是因为我是药人体质。”
范裴义和晋王均是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唐宁儿。
“不可能,老夫怎会看走眼?你若是药人我一把脉便知。”范裴义情绪竟有些失控。
唐宁儿擦拭着眼泪,道:“我这药人体质与一般药人不同。并不是后天培养的,而是天生。我爷爷唐毅也是在我四岁时才敢确定。我本身百毒不侵,即使是唐家堡最毒的火髓丹对我也毫发无伤。爷爷曾私下里嘱咐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是药人体质。所以就连爹爹都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晋王忍不住问道。
“爷爷说天下之人唯晋王可信。”唐宁儿揪着衣角,面色纯真地看着晋王。
晋王脸色一变,禁不住后退半步,堪堪站稳。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都嵌入掌心。十一年前不过随手救助地唐毅竟如此敬他重他信他。他却护不得唐家堡一世安稳宁静。
他只觉得心痛不已,这么多年了他以为终于有能力看护身边之人了,却原来还是分身乏术。
范裴义伸手拍了拍晋王手臂,低声劝道:“你不要太难受,唐堡主一生光明磊落,为人良善,他定然明白你照顾不周之处。”
晋王惨然一笑道:“正因如此我更难过。我从不肯轻负他人,却终是有负唐堡主,有负唐家堡上下。”
“我爷爷定不会怪殿下。”唐宁儿站起身来,背转过去从怀中拿出一个油布小包双手呈到晋王面前,“这是当日爹爹晕倒时塞在我手里的。我从未打开,烦请殿下过目。”
晋王放开紧攥的手,不着痕迹地舒展了一下手指,接过布包,展开来《八阵图》赫然在目。他仰天深吸一口气,一滴泪珠从他眼角悄然滑落。他若知这《八阵图》需唐家堡众人生命换得,他宁肯不要。如今唐家堡上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怕……
廊外潺潺细雨中,青山隐隐,晋王只觉肩上所担又重一分。唐家堡上下他必当穷极一生寻找。他佯装轻捋被雨水打湿的颊边发丝,右手尾指却悄然揩去颊上泪珠。
然后他微微一笑低头对唐宁儿道:“多谢宁儿所赠布阵图。我明日要返回京师,不日将回雍州。你可安心在青城山住下,唐家堡的仇我势必追纠到底。西域魔教我定不轻饶。”
唐宁儿咬咬嘴唇看他,道:“晋王可否带我同行。我弟弟年纪小可以留在青城山,但我想跟着您,他日殿下为唐家堡报仇血洗魔教,我也能亲手手刃仇人。”
晋王想了想点头道:“你要跟着我也可以,但我府中没有女眷,待下山后再给你配两个丫头吧。”
“殿下不必费心,武林中人没有这么娇贵。只要能看到唐家堡大仇得报,什么苦我都能吃。”
范裴义插话问道:“你可愿你弟弟认我为师?”
“求之不得。”唐宁儿回身拜倒在地:“如此多谢师伯照料固儿。”
“不必如此,快快起来吧。另外你药人体质之事从此莫再对外人说了,须知这世间有太多人为一己之利不惜代价残害他人。若你这特殊体质被外人知晓,会对你不利。你又年幼势微,太过危险。”
唐宁儿磕足三个响头方才起身道:“师伯所言我谨记于心。”
“你这两日先留在师叔这,陪陪你弟弟。后日我会派人接你一同下山。”晋王看着她嘱咐道:“你先去吧,我等下也要回去了。”
唐宁儿点点头回身离去。
晋王推着范裴义折返回前院厅中,待坐定后笑问道:“敢问师叔,这世间可有药能解落梦之毒?”
只见范裴义浑身一震,满脸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他,双唇微颤心惊胆跳,“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不再清冷孤傲,而是微微有些颤抖:“落梦?谁中了落梦?”
晋王平静淡然一笑,伸手轻拂着膝上衣袍,语调低低地仿佛在说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中落梦者,无病无痛,无伤无碍,但夜半四更时起,双膝麻痒难忍,如有万千虫蚁啃噬,不良于行。日出方歇。”
范裴义面色苍白地伸手抓着晋王膝头的手腕,搭指号脉,他的脸上再不是往日地淡然神色,有震惊,有恐惧,有绝望,有哀伤,有痛苦……他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一只手紧紧搭在晋王手腕上,鼻翼上已隐隐渗出了汗珠。
“怎么会,你怎么会中落梦之毒。”他一把松开晋王手腕,将轮椅推离晋王身侧至少五步之遥,一面喃喃低语一面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二十五年前我已毁去药王谷,毁去落梦,这世上除我之外不可能会有人制出落梦。而唯一一颗落梦,唯一一颗就在我体内。”
他神色恐惧而慌张地看着晋王,双手紧握搁在膝头,“我这双腿就是最好的证明,你怎么可能也中落梦。”他突然低声发出了类似野兽受伤般地嘶吼:“世间唯一一颗在我体内,你又怎会……不可能!”他双目混乱,面色萎黄,一瞬间仿佛苍老许多。
晋王起身走向他,范裴义想推开轮椅避开,晋王已蹲下身双手握住他搁在膝头的手,“师叔,我身上确有落梦之毒,你刚刚也已确认。”
晋王盯着他痛苦的神情低声道:“母妃在世时曾用尽各种办法,也只能制出缓解疼痛麻痒的药给我每夜服用。却对此毒无能为力,这些年落梦夜夜相扰,小侄早已习惯也不甚在意,师叔不必介怀。小侄今日也就偶一提及,既然无药可解,那就随他去吧。”
范裴义混乱的眼神逐渐清明,他抬起微微颤抖地手抚上晋王脸庞,热泪滚滚而下。
他年轻时对药物痴迷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偶然兴起研制出的落梦最终由他自己服下,却不料如今晋王也身遭此毒,他简直痛苦难耐。
落梦之毒,世间无解,若解此毒,唯有,唯有自截双膝!他的手颤抖地摸向膝头,牙齿咬地咯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