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三法司,卢象升、袁枢走在西单牌楼北街,往承天使司衙门走去。
承天使司衙门以灵济宫改建,距离最近的衙门是太仆寺、三法司,两人及属吏骑马缓行二十余骑,隐约看到太仆寺隔壁的衍圣公宅前正在施工,估计是在换牌匾,孔家罢免世袭正二品衍圣公,改为世袭正三品文宣侯。
没错,衍圣公不算公爵,算品级。
奉圣夫人也不例外,封号改为纯良夫人。
一路无语默然前行,直抵衙门后,袁枢才长舒一口气:“不曾想世事变化无常,你我反倒后来居上,耀武扬威横行于院司。”
卢象升微微颔首:“伯应,可是要亲去天津?”
“嗯,天津一定,王之臣、袁崇焕即便有所反复,其部蓟辽兵马也如嗷嗷待哺之婴儿,不从即可掐断粮饷,须臾间饿毙。”
袁枢接住侍者递来的茶壶,为卢象升和自己添倒茶水,分析局势:“宣大张朴,因西南之功晋兵部侍郎,履任大同巡抚,又晋宣大总督。此人在九边根基浅薄,宣府巡抚秦士文年老刚强不容于同僚,大同巡抚王点豪迈直爽善于言辞不善兵马,巡按张素养以圆滑著称。这四人即便踌躇、后悔,也掀不起风浪。尤其是张素养,乃崔呈秀同年,就怕一来二去把崔呈秀拉进来。是故,重中之重乃是天津。”
“不瞒建斗兄,我想知道天津镇之近况。若是能用能战,许多事情就不需再顾虑了。然而魏阉掌权以来多方为难毕自严,天津镇腐朽衰败不可避免,故不能倾注希望于天津一处。”
毕自严这个天津巡抚很厉害,天津镇在他手里重整,大兴武备,几乎天津镇上下都是毕自严一手建立的。在三边封锁政策里,天津就是三边之一,最为关键的中转单位。
因为施政效果极好,毕自严已由天津巡抚升迁为坐班天津的户部督饷左侍郎,以右都御史的身份继续兼领天津巡抚。整个辽东、辽西、蓟镇的粮饷、物资周转,都是从毕自严的天津水师手里运过去的。
历来宣府、大同二镇的粮饷,也是从天津转运,而不是从北京绕一圈周转。
与袁可立一样,现在毕自严的天津镇已被阉党渗透成筛子,随时可以瓦解毕自严的兵权。比如天津镇总兵官梁柱朝就是魏忠贤亲信宦官的侄女婿;登莱总兵官杨国栋又是魏忠贤的义子,也是上林苑太监曹承恩妹婿。
天津镇终究是毕自严一手建立的,毕自严也带着天津镇兵马南征北战,在征讨扫平白莲教、闻香教的叛乱战争中,毕自严和天津镇兵马经历了足够锻炼,算是一支见过血,经历过锻打、磨合的军队。
这样的军队,毕自严就是灵魂,重新唤醒战斗力并无较大障碍。
卢象升皱眉:“伯应言下之意,是先定天津,再去宣大、蓟辽?”
“对,天津最近,快马往来三日可定。”袁枢饮一口茶,斜目去看门外苍穹:“我有意去登州探望家父,若无意外,我会与登州水师一同抵达天津。天津、登州水师合流,足以威慑辽西将门。这样的话,有天津、登莱、山东、东江兵马为羽翼,足以应对各种变数。”
稍稍沉默,袁枢咬着牙:“朝廷只说宁远之捷,谁又会提觉华岛之失!其中内幕重重,朝廷上下装聋作哑,我等欲图大事,焉能不做防备?”
卢象升饮茶一口:“既如此,那我静候伯应佳音。”
袁枢面目严肃:“嗯,待我求得毕自严手书,建斗兄使人持此手书前往蓟辽,王之臣、袁崇焕之流不难敲定。若有变故,登莱水师、天津水师也能北上抄击,以应不测。”
都察院内,随着卢象升、袁枢离去后,一帮人围着周应秋争吵不休,年龄越大的越是着急、不讲道理,几乎要挽起袖子明抢。
周应秋被团团围住,一片嘈杂声中,他这个煨蹄总宪又素无威望,说话不顶用,没人听他的,一个个目的单纯,就是想要一枚符诏。
二十多个人,只有四枚符诏,怎么分的过来!
阉党本就是败阵的各党拼组起来的,内部矛盾重重,新仇旧恨一并爆发,很快就扭打起来。
京畿道巡按御史倪文焕年轻力壮,钻出人堆压倒周应秋,摆明了要强抢符诏!
“啪!”
一声瓷器碎裂声,使得一众大小御史扭头去看,一个个瞬间傻眼。
只见偏厅大门处,已摆下一张太师椅,锦衣卫都督田尔耕一袭红底蓝白坐蟒赐服,头戴雀翎圆盔,手持一柄折扇往太师椅上一坐,落座后手中折扇一挥,其心腹杨环举起一个青花瓷,在一众大小御史注视下砸在地上,又是噼啪一声脆响。
见这帮人终于安静了,田尔耕抖开折扇缓缓扇动,平静目光注视下一个个御史垂头不敢对视,有的甚至已开始两股战战面有悔色。
周应秋扶正乌纱帽,上前拱手:“田督公大驾光临,可是厂公那里又有吩咐?”
“什么厂公?”
田尔耕脸上笑意寡淡:“我锦衣大帅,何时要看他魏忠贤眼色行事?倒是你们好大胆子,做这样的大事,还在这公堂之上闹出分赃不均之蠢事!”
倪文焕揉着被周应秋咬破的手腕,面有厉色,说话不像文雅人:“田督公既然来了,可是要入伙?”
立马,一众大小御史反应过来,个个松了一口气,又如临大敌。
田尔耕合拢折扇指着一众御史,数落说道:“就你们这德行,跟你们一起干,本帅这颗脑袋可就危险了。可揭举你们,皇上敢向仙家发难?到头来你们掉脑袋,本帅也就活到头儿了。所以呀,这事儿本帅十分为难。”
周应秋上前,从怀里取出一枚白光莹莹的符诏双手递出:“督公,有都察院及锦衣卫联手,何愁大事不成?”
几十人热切目光注视下,田尔耕眯眼,吐出两个字:“不够。”
周应秋一脸的为难:“督公可要知道,我都察院上下监掌京营九万兵马。”
“九万兵马,具体能打的有多少?你们又能调出来多少?愿意跟着你们拼命的又有多少?”
田尔耕连续诘问,用扇子指着自己下巴:“而本帅随时可派五百校尉、力士赴汤蹈火,擒杀魏忠贤不过反掌之间!也别把本帅看扁了,欲举大事,岂能斤斤计较一时之利?我要两道符诏,一道留给自身以作不测之用,一道我将用在东厂。如此厂卫联手,也就不怕你们再闯出什么纰漏来。”
众人不语,脸上俱是不甘。
田尔耕又说:“都察院在京上下一百三十余人,怎么分都不够!与其争抢惹出祸患来,不若暂做搁置,容后论功分配。而我锦衣卫、东厂这边立刻就要,给了,我等还是朋友兄弟,不给,本帅可就明抢了。都想想,本帅就是抢了,你们难道还能跑到魏忠贤、皇上那里告状不成?”
杨环上前一步,笑吟吟环视诸人,温声和气:“诸位先生,要识时务呀,别让小杨难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