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韩爌、钱龙锡走在清理出来的小路上,这条小路业已盖了薄薄一层积雪。
“袁崇焕羽翼已丰,怎会屈就在老夫门下?”
韩爌摇晃手里塘报,神态略略焦躁:“是谁给他的胆子?竟敢抗令不遵!今时不同往日,宁远战功不足凭,朝廷上下有的是能打仗的人,不缺他一个袁崇焕!”
袁枢就任朝鲜就砍掉三百多建奴真夷首级;洪承畴在龙门击败进犯蒙古千余骑;陕西的孙传庭招抚汉中流寇,又遣兵收复兰州,战事顺利;
湖广的陆梦龙撕掉地方瞒报的幌子,正大肆清剿湖广各处零零散散的匪众。
松山不稳,四川总督傅宗龙也选练将领入驻松山,做出了应战的姿态。
吕维派遣各处的督抚,就没有怕打仗的,不是在打仗,就是准备在打仗……袁崇焕宁远大捷,真的不算设么了。
钱龙锡苦着脸:“韩公,你我若无辽东、西南外援,如何立身内阁?”
韩爌脸色如旧,按捺不住厌弃,语气加重:“钱阁老好糊涂,究竟是外援重要,还是跻身天司重要?是他袁崇焕重要,还是自家重要?”
他举起双臂摆给钱龙锡看,是锦绣的加衬小羊皮暖袖:“老夫可听说韩阁老家中的门子,用的可是貂裘护袖!”
说罢不理钱龙锡,韩爌双手缩到暖袖,怀抱暖袖在胸前,低着头披着大红斗篷往承天门侧门走去。
钱龙锡面露惊恐,原地怔怔愣神,反应过来后疾步追赶韩爌。
文渊阁中,掌握礼部部事的左侍郎温体仁老实坐在圆凳上,七名内阁传阅唐藩查抄、迁移安置相关报告文书。
没人关心唐藩宗室怎么安置,今后不给唐藩发放爵禄,省去了很多的事情,唯一的事情就是给掌握唐藩宗室族谱的嫡脉子嗣取名,安排婚姻;并以十年为期,将唐藩谱系金册誊抄备案。
关心的只有查抄的田亩、店铺、金银数量。
文书在七名内阁手中传递,都觉着沉重、烫手。
顾秉谦干咳两声说:“长卿,唐藩查抄二百三十余万实在惊世骇俗。老夫以为字画、珍奇之物估价过高,不妨一并运到承运库,由宫中自理。去掉金银器皿、瓷器、字画等文玩,你就报个六十万或八十余万的实数上来。”
他又看其他内阁,目光落在毕自严身上:“所抄现银运入太仓,金归入大内。这样的话,户部能有五十余万进项。”
按他的说得来,查抄的现银归户部,其他都归宫里……包括银器,以及一大批准备熔铸成银器的白银。
温体仁不答话,毕自严呵呵说:“五十万也多了,给户部三十万。”
叶向高、史继偕却是面目沉肃,叶向高一叹之后说:“不过掩耳盗铃而已。周延儒已赶赴陕西清查秦藩罪证,秦藩紧随唐藩之后被撤,朝野必然哗然。天下藩王、宗室势必惊恐,难免有受奸邪蛊惑而举兵者。”
史继偕也说:“今宣大、陕西各镇兵马声威渐壮,可保北方暂时无虞。我所虑就在京中、山东、广东、南京四处,我提议上奏道主,请扩编京营,并许袁可立在山东编训一镇北洋新军,使何士晋在广东编训一协南洋新军,使周道登募兵于南京,亦编训一协。”
谁也没想到,查抄一个恶名浅薄,没什么动静的唐藩就能抄出二百三十余万,那秦藩、晋藩、代藩、周藩、福藩这些资历深、平日动静很大的藩王,岂不是查抄五六个,就能抵得上大明一年的总收入?
早知道唐藩那么有钱,就不查抄了,怎么也得再等半年时间,各处军队战斗力恢复后再动手。
早知道藩王都这么有钱,还做什么扣扣索索的预算,有多少钱都砸到军事上,砸锅卖铁,先把国内藩王抄了……那很多积重难返的问题就能得到缓解,有了治理的余地。
现在好了,唐藩被撤,抄没巨额钱财……同时周延儒也派到陕西去查秦藩去了。温体仁为了留个好印象风风火火在办事儿,周延儒也不差,可能现在秦王已被软禁。
朝廷杀藩王应对灾年的行为必然坐实,这种行为不胫而走传播天下,那藩王有几个愿意束手就擒?
韩爌抬手轻敲桌案,清脆作响引人注目,才说:“山东、南京、广东编训新军之事刻不容缓,京营新军扩编还需妥善计较。事至如今已顾不得虚名,为取实利、避实祸而计较,我以为当先下手为强。万不可犹豫拖延,否则诸王误判朝廷外强中干,难保心存侥幸铤而走险。”
他目光移向叶向高:“叶公,我以为陕西、山西、河南、山东四省藩王当一并裁去。秦晋二省民穷,又崇尚武风乐战轻死,一旦生变不能迅速处置,势必旷日而持久,大损朝廷元气。一处战事拖延,势必处处观望,游移不定。”
叶向高反问:“苦无名义,朝廷岂能无端裁汰亲藩?”
韩爌深吸一口气,声音浑厚:“何须名义?中宫屠戮逆首陈仁锡等百余人在西苑,天下可有质疑者?天下质疑者极多,且多在东南,惶惶不可终日。朝廷大兴雷霆,此辈深怕祸及自家,藏头露尾,不足虑也。若朝廷权威衰败,此辈势必欢腾跳跃喧嚣于世,以言论惑人。今时不同往日,欲成就大事,岂能受名利摆布?且道主行事直指大道,何曾问过名义?手段?”
韩爌说完见人人深思做衡量,唯有叶向高依旧一副坚持原本意见的姿态。
史继偕开口:“不妨建议道主设宴招待天下藩王,使藩王率世子入京赴宴。可行杯酒解兵权之旧计。若拖延不至者,立即问罪拿办,如此朝廷师出有名,也能摘除急躁、易乱之王。此辈如宗室肝胆,朝廷摘除,余者不难定也。”
力主硬刚到底的韩爌哑然无语,叶向高也不再反对,他在意的是朝廷的形象。
朝廷杀人、办事都不讲规矩、尊奉律例了,那还怎么让下面人讲规矩按律办事?
规矩体系不能乱,乱了,朝廷就不是朝廷。
“此计甚妙。”
顾秉谦赞叹一声,对温体仁说:“唐藩所抄财物你务必详细计算明白,待明白无误后再上疏奏明,免得惊恐世人。”
温体仁会意:“如阁老所言,是长卿糊涂了,这就回去仔细估算。”
至中午时,内阁呈送的相应奏疏进入道天,已经过李长庚、徐梦麟加注,田秀英、李秀英未作考虑,一个签字如故,一个盖印,奏疏原本、誊抄本同时送往坤宁宫。
坤宁殿中,张嫣端坐香炉侧旁,她身后供奉着一套灵甲。
她翻阅奏疏,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签字朱批用印。
当夜,朱聿键当值结束准备从西苑出皇城时,突然听到一声口哨,扭头去看就见十库夹道中有一名壮年宦官哆哆嗦嗦对他招手,另一手挑着灯笼,很急迫,又小心的样子。
朱聿键轻踹马腹要走,那人又吹口哨,御马听到口哨自己调头走了过去。
“你是何人?又因何拦我?”
“奴婢原是坤宁宫掌事少监陈德润,因是魏忠贤耳目,故被中宫娘娘责罚,成了乙字库的住库管事,”
陈德润从袖子里取出一叠纸书递给朱聿键,急声说:“中宫贪慕长生,已然毒杀万岁爷。今仙家闭关清修,中宫有武周代唐之心,勾结秀女伪造符诏,意剪除天下藩王,还请千岁爷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