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五日,袁崇焕入京述职。
皇极殿中张嫣垂帘听政,李长庚等一众在京天官也在侧旁听,七位内阁连着六部、五寺的管事堂官在列。
没给袁崇焕休息、走动人脉的时间,如此急促的述职报告显然恶意满满。
内阁中地位相对最低的钱龙锡开口询问,手里握着一叠公文:“辽镇裁军七万,已是朝堂共议之事,断不容更改。此前令下辽镇,为何推诿?”
“辽西军民仰仗粮饷持家度日,裁军七万,约五万户生民无处就食,难持生计。本镇唯恐饥民作乱,故才犹豫不能行。”
袁崇焕脸色严肃:“况且虽重创奴子,近又有林丹汗虎视眈眈,正是壮士用命效力之际,朝廷却再三裁兵,有姑息纵敌之嫌,亦令有志之士寒心。”
钱龙锡口吻也严肃起来:“如此说,辽东裁军七万之事无法贯彻?”
袁崇焕点头承认:“是,本镇任期内难行此事。除非朝廷能给被裁军士一条活路,效仿宣大、三边,使裁退之士组建班军,专司营造之事。”
民籍军士是自愿招募的军队,遣散回归原籍,或者迁籍辽东授永业田百亩就能完事,不存在多余的操作环节。
军籍军士不一样,大多数是从卫所军编制里的正伍旗军里遴选的健壮,将他们从战兵体系淘汰,他们还会进入卫所体系。与其浪费这部分军力,不如效仿山东、河南的卫所班军,将这些卫所军籍出身的军士改编为工程兵性质的班军。
宣大二镇那么多的卫所,还是半实土的卫所,这地方的边军以军户为主。所以不能随意裁汰,要进行改编安置。这又设计卫所制度的改良、抢救,目前还在洪承畴的实验、摸索中,还未形成一套成体系的处置办法。
不过军籍士兵淘汰时改编为班军,已达成共识,从邸报刊行天下。
辽东常年有一支八万人编制的班军,真的是好使唤。
班军每月三钱银的盐菜银,外加五斗米的口粮补助,是真的好使唤、好便宜。
班军粮饷来源也是个问题,到底是该走兵部每年一千二百万军饷,还是新军饷,始终没个说法。其实也可以由各卫所专款专用,由各卫征收的钱粮用来养各卫改编的班军。
一个卫五千六百人,今后七成屯兵,一成充当地方守兵、弓兵、衙门役使,两成可以编成班军。一千一百人的班军,一月粮饷也就三百三十两,口粮补助五百六十石。
班军的待遇很差……远远比不上辽镇新军待遇,账面相差足有五倍。
用形象的描述,班军粮饷每月相当于一千五百块,能养活自己不饿死;新军待遇相当于每月七八千,属于那种一人干活,能勉强养活全家的高薪了。
如果被裁掉,以辽西目前的情况,辽镇在册军士就彻底失业了,打工都没地方能打工。
虽有授永业田一百亩的安置政策,可辽西人普遍吃惯了粮饷铁饭碗,适应了点卯吃粮的安逸、紧巴巴生活,若让他们去屯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们普遍是抵触的。
辽镇将士不愿被裁,硬是要赖在那里吃皇粮,这促成了袁崇焕的入京述职,他是来表达辽镇实际情况的,也是来谈判的。
宣大、三边有裁汰军士改编为班军的政策,为什么辽镇不行?
宁愿吃班军的低微粮饷,也不愿意去经营百亩永业田。
不能说辽西人懒散贪图安逸,辽东被建奴祸害成什么样子了?三四百万的辽东,现在还活着的辽东人也就堪堪百万出头,十几年里骇人惊闻的惨事不断在辽西传播……这帮人是真的不想去辽东生活。
万一辽东局势再败坏,迁移到辽东执行屯守的他们,势必首当其冲。
当年的辽东军民有多么凄惨,他们就有多凄惨。
宁愿授田五六亩迁到关内,甚至承包五六亩田地做佃户也是可以的,反正不想要辽东的百亩永业田。
这哪里是永业田,分明是枷锁。
应袁崇焕所问,钱龙锡一口回绝:“辽东百业惆敝,百万良田荒废正缺耕耘,就近迁移裁退军士前往辽东屯守乃是朝廷定策,不容更改一丝。何况,淘汰旧军改为班军乃是解决军籍安置之应急办法,岂能适用各处?再者辽西军中,又有多少是军籍?”
孙承宗提出辽人守辽土一策,最大问题就是设想的很美好,实际没有一点操作性。
凉人守凉土结果有西凉、东凉之争,辽人也是有辽西、辽东之分的。
真正从辽东跑到辽西的难民没多少,立志复仇想打回故土的难民就更少了,所以辽镇中没多少辽东人,反倒是辽西人为主。
重点来了,偏偏辽东都司二十五卫所,绝大多数都分布在辽南、辽东。
即,辽镇编训的新军里头,没多少辽东军籍出身的将士。
如果裁汰七万,这七万被裁军士里,绝大多数会是辽西人及关内人,不会有多少辽东军籍出身的人。即便将宣大、三边的安置政策给辽镇,辽镇被裁军士也普遍不达标,民籍出身的他们凭什么享受军籍安置的待遇?
钱龙锡所问,袁崇焕反问:“此皆操训多年之精锐,朝廷历年投入粮饷已有千万之巨。若裁汰七万,岂不是历年所投粮饷打了水漂?这让本镇如何向天下哗然之众交代?”
钱龙锡嘿嘿冷笑,侧身对韩爌微微垂首:“袁崇焕还知廉耻,也知朝廷历年艰辛,实属意外之喜呀。”
众人目光下,韩爌语腔干硬不带情绪:“朝鲜之役期间,辽镇近十万大军被天下讥讽为纸上之军,若非念辽镇中还有关内、九边投军之士,这辽镇上下早已撤编。这辽镇你不裁也得裁,实不愿去辽镇做这差事,卢象升可从旅顺转调宁远,主持裁军一事。”
袁崇焕张张口,垂下头才说:“既然卢天官出面,下官愿让位相待。”
这时候兵部尚书王在晋开口:“辽镇上下也不必惊慌,应道主要求,各军器械不必清查。除旗幡、火炮、战马、火药、粮草等物,余下甲衣、火铳、刀剑都可由各军携带离营。若辽镇上下自恃兵力雄厚有意阻挠,京营新军业已枕戈待旦,随时可东出山海关。”
裁军是裁军,可没逼反辽镇的用意。
辽镇烂账也就皇帝不清楚,兵部、户部、工部还有各处没少利益均沾。真照着账本去核查辽镇的兵员、器械、仓储,就是在捅马蜂窝,现在轻轻揭过你好我好大家好。
可就是没想到辽镇会阻挠裁军,一屁股烂账没找你算就该知足了,竟然还想和朝廷坐地起价,真有些不知死活。
如果连辽镇都压不下去,还怎么压服各地征收那一千六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