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棋社在西陵镇生根,算来已有十来个年头。
听闻他们教棋的易方平老先生有些本事,教出了不少好学生,最有名气的当属现在风头正盛的新安弈派后起之秀程汝亮。传闻他年不及二十,棋力却已在新安弈派开代宗师坐隐先生汪曙之上。
年初与汪曙于婺源三清山对弈七局,负二胜五,十分了得,颇有成为新安弈派下一代领袖的风采。
苏永年此时就站立在这家棋社门前,却被吵架的李大娘孙叔二人挡住大门。欲要进去,又不得法,只想着谁来劝架将二人拉开。正此时,从棋社内走出一小小瘦弱少年,十一二岁模样,只分别对两人嬉笑俏皮地耳语一番,两人便衣袖一扫,各回各处去了。
苏永年见得两人走开,赶紧快步上前,唤住那瘦弱少年,作揖问道:“烦劳,请问贵棋社的易先生可在?”
……
小少年名叫杨文远,原是一个弃婴,被父母遗弃在木盆里。随着西陵镇外的清溪河漂流到城中河上来,正漂到棋社门口时,被正在柳树下乘晚凉的杨老头看见,下河把他捞上来收养的。
也不知是前世修了多少年修来的缘分。
再说那杨老头,据说原来是个刀客,西陵识得他的都叫他杨狠人。
杨狠人青年时在外游历与一帮山匪结了仇怨,谁知某晚那帮山匪趁他不在家中,闯入他家玷污了他妻子,杀了他襁褓中的孩子,妻子最后也不堪受辱,自尽了。
那杨狠人如何承受得了这番打击,寻得那伙匪人的去处,追着他们杀了个精光,右臂就在那时断了,也不知是被他人所伤还是自己砍断的。自此后杨狠人不再快意江湖,投奔了老友也就是知行棋社的教棋先生易方平,两人一起在西陵开了这么间棋社。
大家都是这么说,也不知道这个故事从哪里开始流传出来的。
杨文远自小就在棋社打杂。
闲来无事时就跟着易先生学下棋,算得了易先生半个徒弟。他还有几个哥哥,都是苦命的孩子,或是孤儿或是弃婴,都被杨狠人所收养,叫他义父。
只是那几个哥哥没甚么下棋的天赋,吵着嚷着都跟着杨狠人学了刀去。
世道不好,连年灾荒。这样父母尽亡或是家里养不活无奈丢弃的孩子又哪里少得了。
杨狠人又能救得了几个?
有时候老头也在想:学刀又有什么用呢?
这世道,其实学什么都没用,能活下来就是上苍保佑了。
其实杨文远对于下围棋也没有什么天分,只因他出生后不久就被放在木盆里在水上漂流,风冷水凉,难免落下病根,所以自小体弱,经不得严寒酷暑。杨狠人不想他做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就让他跟易方平学围棋修养心性,偶尔教他一些简单的拳脚,强身健体。
杨文远一开始就注意到苏永年站在外头许久,别看他小,可是在棋社里打杂了好几年。棋社这种地方来来往往什么人都有,自然得学会察言观色。他一瞧就知道是李大娘孙叔二人拦住去路,他不便进来,就顺手帮一下。
本来李大娘他们吵架是常有的事,自然没人再会去劝架。而且此时又是傍晚时分,下棋的客人也多是趁天光返家去了,只剩墙角有一处棋局还未曾结束。
那两人并不是常客,此时就在墙角的棋桌对弈,杨文远也不知他们下了几局,只记得那两人从午后就一直在,从满堂棋客下到了如今只剩他二人对坐。
那两人专注对局,只是偶尔朝楼梯口处观望一下。
只是那两人也无甚其他要求,杨文远只得在一旁自去端茶递水。此时又见苏永年如此有礼貌,也乐得帮他,轻咳一声,还了一礼道:“在也,你来寻易先生学棋的?”
“是的。”苏永年不避讳来意,他向来很直接。
杨文远也是个不怕事多的性子,尽管很多来学棋的人都不曾如愿,但他还是尽职尽责的帮他们引见,因为他正打着自己的如意小算盘。
“那随我来罢,不过我先与你讲明,易先生可不会轻易教人下棋哦,做好心理准备吧。”杨文远道。
杨文远领着苏永年往棋社里走,看了眼角落处正在棋枰拼杀的俩人,好不羡慕。杨文远说道:“我还要等候那二位下完棋,易先生与我义父在二楼对弈,你一时也见不到易先生,先陪我在这等着吧。”遂将苏永年引向烧水火炉附近的桌旁坐下。
又作嘘声状小声道:“你且静坐,不要打扰那两位客人。”
杨文远几番来回,点亮大堂四根柱子和墙壁上挂着的几盏油灯,又提起火炉上刚烧好的热水走向柜台处,重新斟泡了一壶热茶,正要为那两位客人换盏茶水。那两人醉心棋局,对周围动静有所察觉但是不动声色,连头也不愿意往杨文远身上挪一下,只是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棋枰上的局势变换,两双眼睛都闪烁着炽热的光芒。
那桌上的两杯冷茶都是满的,还不曾碰过,由此可见那二人痴迷程度之非常。
杨文远换罢茶水,重新去后院打了一壶井水架在炉子上烧了起来,又添了一些木屑柴火。轻声道:“这些柴火都是隔壁孙叔做木工剩下的边边角角,多的无处用,正好送给我们烧茶水。”又轻笑道:“就是刚才棋社门口争吵拦你去路的那位大叔。”
苏永年想起片刻前杨文远只分别对那二人耳语几句,二人就歇停了,煞是好奇,询问道:“你刚才对那两个人说了什么,为什么就突然不吵了?”
“咳,自是有我的法子,不便传人。”杨文远又轻咳了一声,飘飘然道。
“……”苏永年一阵无语。
清明时候天气还是有些凉的,杨文远身上穿的比苏永年还多不少。
火炉的火光自然没有街上铁匠铺的耀眼炙热,但是挡住这清明时节的丝丝凉气还是不在话下,二人就在这搓着手,轻声交谈,不时偷偷看一眼角落忘我的两位棋客和棋枰上的弈局。
茶水还是未动分毫。
那其中身着黑色衣衫的中年人手执黑子举在半空中,又抽了回来,不住地拿着棋子轻轻敲打桌面,陷入长考。另一人身穿青布直身的长衣,头戴四方平定巾,不似平民。只是微微笑,手捻白子,胸有成竹状。
那下棋时泰然自若的模样,是杨文远最为憧憬的。
苏永年看着那身心早已陷进棋盘的两人,羡慕不已。想着自己要是也能坐在棋桌上与人对弈,那会是一件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
那两人下棋时的眼神和阿伯是十分相似的,阿伯,阿伯肯定也是一痴迷围棋的人,只是他从不愿与人对弈,哪怕是自己。
杨文远看着两眼炯炯有神的苏永年,顿时勾起了想要与之手谈一局的想法,轻声问道:“你想下棋?”
“嗯。”
其实杨文远看着别人对弈也早就手痒不已,只是他有跑腿打杂的事情要做,也不敢玩忽职守,要是被义父知晓去,一顿狠骂是跑不了了,与苏永年手谈一局的想法顿时凉了一半。只好转移话题道:“你学过棋吗?”
“学过,阿伯教过。”
“那你棋艺如何?比那两位客人强吗?”其实杨文远也是在揶揄他,那两人下棋的风度一看就不是寻常打发时间的棋客,苏永年不过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年纪,怎么能和人家相提并论?
“我应该很厉害!”苏永年认真道。
……
杨文远有想要打人的冲动,但是以他瘦弱的身躯打谁都打不过,虽然苏永年看起来也不是会打架的人。
“若是你能进棋社,我一定要试试你有几斤几两,呵呵,我可是易先生的高徒,西陵镇第一少年天才!”杨文远自卖自夸,好不神气,他确是和易先生学棋,可易先生说他天资不够,只能算得他半个徒弟。
不过这也够杨文远吹的了,多少人想当这半个徒弟都没有门路呢,还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
怕也只有苏永年这种初出茅庐的少年才会信他的鬼话。
“我不会输给你的。”苏永年很有底气的说道。他是有底气的,因为他觉得阿伯一定很厉害,所以自己应该也不差。
杨文远也不知道这个人哪来的自信?莫名想笑。只想着定要好好杀他一盘,磨磨他的锐气,知道谁才是这西陵镇一霸。又想:义父与先生在二楼下了一下午棋都没下来,以以往二人惯于整日整宿缠斗的经验来看,一时半会还下不完。应该够自己杀这小子一局,于是对苏永年说道:“你这小子太猖狂,我……我忍不住了,就陪你下上一局,好让你瞧瞧我知行棋社的厉害。”
虽然很显然苏永年比杨文远要大上一两岁,但是以杨文远的性子可绝不会在意这个,在他眼里棋艺好坏决定一切,达者为师。在这棋社里,杨文远算得上是一位小棋痴,看惯了他人对弈,自然能有所得,又跟着易方平学了两年棋,自觉得有些水平,可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
一楼大堂除了火炉旁两人坐处的木桌上放些杂物,其余的桌子上各有棋枰,摆放整齐,这些事向来都是杨文远负责的。
二人随便换方桌子,各自坐定。
摩拳擦掌,准备一较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