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河西岸,知行棋社。
棋社门口,李嘉言轻叹了口气,拿起角落中的油纸伞,看着门前青石板路面上跳跃的雨水,怅然道:“今日无果,择日再来罢。”
他撑起伞,向屋檐外踏去。
“舅父,你先回去罢,我在棋社待会。”
“他不会理你的,他刚才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李嘉言道。
“或许只是对您如此,我母亲一直很牵挂这位表弟,当年三姨娘去世时我母亲也不在徽州不然定然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我想他应该对我没有那么大的敌意。”
王一诚的母亲李玉华乃是西陵李家老祖母的长女,比两个妹妹都要大些许年纪,所以自小都是很照顾他们,只是那一年远嫁苏州,自此便音讯难通。
便是那之后一年,李玉裳和书生苏朝章私奔,当时这在西陵是一件家喻户晓的事,所以李府老爷也将此当成平生之耻,与李玉裳断绝关系,才有了数年后苏母李玉裳携子苏永年回西陵投奔娘家,被拒门外,惨死荒郊。
后来李家老爷因女儿之死,也暗自悔恨,没几年也就去了,而李玉华在回徽州探望病重的老父亲时得知三妹惨死,外甥下落不明。
回到苏州后,常常在家中哭泣,牵挂那不知飘零何处的可怜外甥。
……
“那便随你,记住不要惹恼他,不然你外祖母饶不了你。”
王一诚笑道:“舅父你且安心吧,我乐得和这个表弟交往,不会惹他生气的。”
李嘉言离开棋社,上了马车,临走时告诉王一诚,说是待会再派马车接他。
王一诚应了声是,又浅浅揖了一礼,目送着舅父李嘉言的马车远走。
李嘉言其实也想多在棋社待会,哪怕这个外甥再不愿意搭理他,他也希望多在这看他几眼,似乎这样就能弥补自己心里的愧疚,当年若是自己狠下心来忤逆父亲吗,说不定妹妹也不会死。
只是今日老友徐希冉要启程回京师去,自己这个主人家也不能怠慢。
听徐希冉说从京师来时,北方弈坛已有变天的征兆,如今南来已有两三月,不知京中如何,此间事了,便要回京师去。
作为京师弈派的宿将,徐希冉自是威望极高,仅次于北方弈坛盟主、京师弈派领袖颜伦颜子明,此时北方若有动荡,还须速速回去主持大局。
李嘉言的马车远走,王一诚立马又往棋社里去,苏永年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看起书来,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就差当面跟他说:你别来找我说话,你说话我也不理你。
王一诚倒也不在意,走到柜台前就是长长的一揖,还唤道:“见过表弟。”
苏永年不抬头理他。
王一诚又是一揖:“表弟。”
苏永年还是不抬头理他。
王一诚作势又要作揖,被苏永年伸手阻止。
“我不是你表弟。”
王一诚眼眸里闪过一抹亮色,笑道:“怎地不是,我母亲是你母亲的姐姐,你便是我表弟。”
苏永年道;“我和李家没有关系。”
王一诚却道;“但你和我王家有关系啊,咱们只论我母亲与你母亲的姊妹关系,不经过李家。”
“如何能不经过李家?”苏永年冷笑道。
“你母亲便是我的姨娘,乃是从母,你就是我表弟,这是伦理纲常,如何能假。你便是认得四姨娘,却认不得我母亲?得知三姨娘去世后,我母亲整日哭泣,常常牵挂你的下落,如今更是久哭成疾,你怎舍得不认她?”
王一诚说得声泪俱下,恨不得以头抢地,仿佛苏永年不认他这个表哥就是无视伦理纲常的不仁不孝之人。
“不论李家?”
苏永年看他这般耍泼,也生不出多少恼怒来,实则他心中对远在苏州的那位姨娘并无恨意。
当年从庐州逃荒时娘亲也打算过往苏州去,只是苏州府路途遥远,娘亲拖着那病重的身体,如何能带着自己跋涉如此长途,便是到这徽州府西陵镇也是一路上风餐露宿,还要忍受着凛冽寒风的肆虐,而且最后……
不论是在庐州家中时,还是在逃荒路上,娘亲都喜欢跟自己说姨娘还有舅父小时候的趣事,他也会跟着娘亲笑笑,但他的笑容只是为了不让娘亲伤心。
也许他可以原谅两个姨娘,因为她们一个远嫁,另一个是娘亲在城隍庙时见到的唯一一个亲人,但他绝不能原谅无所作为的李嘉言和李家的其他人,如果原谅他们那就是对娘亲的背叛,尽管他知道娘亲并不希望他满怀恨意的活下去。
“自然不论。”
王一诚收了眼角那不知真情假意的泪水,轻声唤道:“永年表弟。”
“你之前不是还叫我兄台?”苏永年说的是两人初见面时,王一诚一直以兄台称呼他的事情。
王一诚大汗:“你不是说你当不起么……”
就这样,王一诚在棋社呆了一下午,还顺道结识了杨文远,当杨文远问起王一诚的身份时,苏永年只说是他的远方表哥,王一诚知道他不愿和李家扯上关系,所以也谎称是上次偶遇,一番交谈后才知两人是远方亲戚。
而当王一诚听到杨文远“西陵棋王”如此好笑的名头时,还连连夸赞,让得杨文远差点把他引为人生第一大知己。
约莫申时时分,雨又歇了,王一诚的伴读童小安来棋社接他回去,王一诚忽想起上次苏永年送他的木雕一事,忙走到苏永年跟前悄悄道:“永年表弟,我在寿宴时将你赠我的黄莺儿当成贺礼送了出去。”
苏永年旋即瞪了他一眼,到头来自己做的木雕还是到了李家人的手上去了。
“现在西陵镇甚至徽州府都有很多人知道了这件事,来时还听坊间在传呢,这该如何是好,不会给你找来麻烦吧?”
王一诚听李嘉言说知行棋社里有位弈坛隐居的老先生,苏永年就是跟着这位老先生学棋,学棋嘛,自然是需要耳根清净的,所以他煞是后悔,心里想着当时还不如悄悄地把黄莺儿献给外祖母,如此也不用引得如此轩然大波。
要是扰了苏永年清净,让他恼怒,又不认自己这个表哥该如何是好?
他却不知,苏永年正因此时愁着呢,眼看带来的银两只够吃喝年余,毕竟是在镇上最好阳泉酒家,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要是没了银子可啥都买不了,不说旁的,就是每晚在后面荒山看书所需的蜡烛也不是白捡来的。
贵着呢!
虽说安庆老家地底下还藏着些钱,但如今也没有空闲回去,那些钱还是留着日后走投无路时在用吧,现在还得想着如何开源,便是将溪上斋的那些木雕成品卖个好价钱。
正好王一诚送来件大礼,也不骂他将黄莺儿作为贺礼的事了,只幽幽开口道:“我在溪下承谷街开了间卖木雕的商铺……”
王一诚听他居然开了间商铺,一时反应不过来,疑问道:“你学围棋不需要静心么?哪有时间做什么生意?”
“连饭都没得吃了,静心给谁看。”
王一诚悻悻,心想他说的也在理,而且那样的话还等于自己帮了他一道,不仅不需要愧疚,说不定还能向表弟邀功。
“那我明天就传出消息说是那黄莺儿就是你所作,让他们都找你去。”
王一诚身为大族子弟,又是徽州大商户李家的亲戚,这些生意上的买卖见的多了,办事极为上道,当下就表示要帮苏永年的商铺打出名头来。
苏永年却道:“不急这一时半会,我先给你一件成品,你回头想法子把它卖出去,便说是出自我手,赚来的银两你三我七,如何?”
“物以稀为贵?永年表弟你不去做生意真是可惜了。”王一诚感叹道。
苏永年默不作声。
王一诚狠下心道:“为了这三成利,干了!”
倒不是王一诚真缺那点银子,只是想着又能帮到苏永年,和他打好关系,还能赚点零花,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王一诚这一脉乃太仓王氏的其中一支,自然不会缺银子,只是族里为了子弟不贪图享乐,荒废学业,所以对每个月的零花都把控得十分严格,绝不会让他们有闲钱去花天酒地,这也是为什么太仓王氏三代人出了八个进士的原因。
所以王一诚虽有点小积蓄,但与其他豪门公子比起来真是九牛一毛。
“何时拿东西?”王一诚问道。
苏永年看了眼外面天色,也不早了,又停了雨,故道:“趁雨歇了,现在就去”
大堂中给棋客们斟茶倒水的杨文远看他们表兄弟在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勾当,就慢慢踱步到他们身旁不远处,听到他们在谈论些什么,却听不具体,只听得什么“你三我七”、“做生意”这样的只言片语,但也能大概猜到肯定是和赚钱有关。
杨七郎当即大马金刀地跨步到二人面前,故作神秘状,还向二人瞟去个“我什么都知道了”的眼神,低声道:“什么生意?带我一个……”
苏永年笑而不语。
王一诚含糊道:“哎呀,时候不早了,这天怎么都快黑了,真是奇怪。”又唤了声旁边候着的童小安道:“小安,咱们打道回府。”
苏永年也随他主仆二人出去,顺手把那卷旧书别在腰间。
前些天苏永年也多是下午离开棋社,不过比这还稍晚一点,约待到晚饭时分,也好顺路去阳泉酒家吃饭。
今日提前回溪上斋去,一来是为了给王一诚拿那块“鱼跃清溪”的木雕成品,二来还有其他事要去跑一趟。
苏永年、王一诚及伴读童小安一起出了棋社,只留下杨文远杨七郎独自望着手中的茶壶兴叹。
难道我“西陵第一少年天才”就注定只能守着每个月二钱银子的工钱过日子吗?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