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王一诚后,苏永年去了趟溪下另一条名为承安的街道。
溪下一共只有三四条简陋街道,住户却有几百人,都是从其他处逃难来的,除去溪上斋所在的靠河的承谷街,这条承安街便是溪下位置最好的一条街道,商铺最多,但多是给本处的住户做些简单生意,镇子里其它地方的住户也不会想着来这买东西。
他进了一家裁缝铺子。
铺子里有一位老妇人,说是老,其实她两鬓头发并未花白,只有些蓬乱,却也拿着根简易的钗子绾住头发,面色很是憔悴,眼神似乎也不大好。
她没注意到苏永年走进来。
老妇人坐在矮凳上,一直咳嗽,手里的针线活却未曾停下来。
“麻烦给我一件厚点的衣衫,女子的。”苏永年说道。
老妇人抬头,眼神有些迷离的看向他,虚弱的抬手指着后面简陋木板上的数件已经做好的衣物,声音有些沙哑道:“你看那几件有没有合适的?”
老妇人开口说话时,苏永年轻轻的愣了一下,原本平静的眼眸里有了一丝微涩。
他走到老妇人身后,翻看了那几件针脚活其实已经算是很不错的衣服,拿起其中一件与自己要求差不多,厚薄也适宜这湿冷天气的,这衣服便是再往后过一两个月也穿得的。
“就这件了,多少钱?”
老妇人黯淡的垂了下眼,像是内心很纠结一般,缓缓开口道:“八,八十文。”
她之所以纠结,是因为她不知道苏永年愿不愿意买,大多人都是不愿买的。
在溪下卖衣物的几家店铺,没一个敢卖五十文以上,因为价格太高没人买得起。这的住户宁愿一年四季只穿一件厚一点的衣服,盛夏时候便忍忍热,那样一年的花销连一两银子也不需要。
穷人家哪里能想得到四季都有衣服换呢。
衣服再破也无所谓,打个补丁就是了。
苏永年还是给了钱。
给了一块碎银,约有一二钱,轻轻地放到两眼昏昏的老妇人手中。
然后带着那件衣服离开了店铺。
他不缺这点钱,甚至不久之后,还可能赚上数百两的银子,手中的衣物虽然用的布料便宜,但针线活很好,一点都不粗糙,值这个钱。
他可以这么认为,但是别人却不会管那么多,八十文的天价对于溪下这边的住户来说,只可能是把她当成一个良心掉到钱眼里面去的老东西。
所以这间店铺很久都没有生意了。
街边屋檐下躲雨的人看着从这里出来的苏永年,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谈论些什么。
苏永年没有闲情去管他们,有也不会管。
他打着伞小心翼翼的走在一步一个水坑的泥泞碎石路上,离开了这条街。
那个老妇人从矮凳上起来,缓缓地向门口踱了几步,那几步走得很有身段,像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一般,只可惜容颜老去,青春不复。
老妇人倚在店铺的旧门板上,看着苏永年远去的背影,眼翳昏垂,从眼角淌下两行浊泪,在她眼里苏永年的背影早已模糊。
形容渐老,
乡音犹在。
……
……
林青青今日回城隍庙比平时晚了些,天都已经黑了,当她习惯的往庙后去时却失落的发现苏永年不在那两棵桂花树下。
她心里顿时有些空荡荡的。
不过今晚下雨,许是来了又走了吧,她自我安慰道。
当林青青回到她赖以躲避风雨的破庙时,发现城隍木像下的石台上,整整齐齐的放着一件衣衫。
当她拿起那件衣衫的时候从里面掉落一件贴身背心来,不似平常女子内身穿的那种,反而更像是男子防身用的软甲。
她眼角有些湿润。
在西陵镇苟且偷生的这些年,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崭新的衣物,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件本应该是他用来保命的东西。
林青青想立马换上这身衣衫,然后在下一次见到他时霸气的对他说:“你欠我的债已经还了,本姑娘原谅你了。”这种话。
可当她看着手中这崭新的衣物时,又有些舍不得。
所以林青青抱着它们在木像下的破洞里蜷缩了一个晚上。
而这个晚上,比以往七年里的每一个夜晚都要暖和。
……
……
苏永年坐在棋社大堂的柜台后,脑子有些昏沉。
昨晚拿着那几卷旧书看了一个晚上,直到午夜时分才将将睡下,早间起床又起得早,睡眠非常不充足。
吃罢早饭后又和易先生下了一盘高强度的中盘对杀局,虽然慢慢有些适应了,但也实在是耗费精力,以至于现在看书都看不进去了,眼皮一直打架。
虽然昏沉,但他脑子里仍想的是刚才的棋局。
他一直在思考,思考自己和易先生的差距在哪?
易先生比自己多想了哪些变化?
自己该如何做才能想的和易先生一样远?
想到那处以后又该如何应对?
……
当他终于忍不住趴在柜台上睡着后不久,棋社门口来了一辆马车。
从马车上走下来两个少女,各自打着一把纸伞。
似姐妹一般,都打扮的极精致,却各有各的美丽。
前面的那个少女头戴赶花宝碟钗,身着水蓝色的烟纱散花裙,素手执伞,另一只手挽住袖子,怕露出洁白稚嫩的手臂来。
后面的那个看起来年龄稍大些,但也不过十七八岁,穿着一身青碧色长裙,不似前面那个一般拘谨羞涩,举手投足间更显风情万种。
原来正是长平街杨柳苑的两位头牌。
清倌儿魏思竹与红倌儿叶清兰。
两女刚收起雨伞,踏进棋社的大门,便宛如从屋外刮进一阵和煦春风,棋客们或老或少,也不再注视着棋枰上的争斗了,只直愣愣的看着两位漂亮的姑娘,之前还讨论局势的那般吵闹声音也戛然而止,一切都变得那么安静,只有门外的雨声。
棋社里可从未来过女子,更何况是这么漂亮的姑娘。
在场的棋客哪个不是醉心棋道,不问红尘俗事的“好男子”?自然是不识得杨柳苑的两位头牌,何况魏思竹这位有名的仙女更是从不露面,只上次偶然间出现一次,便在烟花巷陌间传了许久,都说一睹仙子容颜,此生已无憾事。
此刻连西陵镇上以不近女色至快要断子绝孙的地步而闻名的“杀不死”少爷都沦落了,心想着一定要把那个穿着水蓝色裙子的少女娶回家。
在大堂靠中间的一方棋桌上,刚才还和胖子杀得难解难分的“杀不死”少爷,想得入神,竟连手中的棋子也握不紧,不经意滑落指尖,落在青石砌的地板上。
棋子也是石子,两石相击,只听得一道清脆的声响。
这声响把才入睡梦间的苏永年惊醒。
也把坐在苏永年旁边俯身看书看得入神的杨文远给惊动了。
两人一齐抬头看去。
苏永年睁着惺忪的睡眼,还未看清堂中人的模样,只听到旁边杨文远一声惊呼,还有书卷落地的声音。
苏永年这才仔细看向面前的两位女子。
原来是杨柳苑姨娘手下的两位当红的姑娘。
那叶清兰看到苏永年已然醒了,便走到柜台前福了一礼,笑语盈盈道:“公子,夫人说你有几日没去过杨柳苑看望她,怕你是在意那烟花之地所以不好意思,便遣我们两个来接你过去。”
魏思竹也浅浅福了一礼,便经受不住那些棋客们直勾勾的目光,躲在叶清兰身后偷偷地看着苏永年。
苏永年问道:“偏要此刻去?”
叶清兰掩嘴笑道:“我们两个都亲自来请你了,自然是要此刻去。”
苏永年想了想,又问道:“李家的人在杨柳苑?”
苏永年问的自然是李嘉言。
也不怪他心思多,只是不想姨娘做些协调双方关系的无用之功,省得到时候还不好再去看望她。
容夫人也是个心思通透的人,此间双方关系如履薄冰,这时候她怎么会敢在不告知苏永年的情况下让两人见面呢?那样反而会使苏永年和李嘉言甥舅间关系更加恶化,而且说不得自己以后也见不到这个外甥了。
魏思竹婉婉回应道:“没有,夫人只是说想见见公子,不曾打算请其他人去,请公子放心。”
苏永年拿起《石室仙机》的其中一卷收在腰间,走到柜台前说道:“那就走吧。”
杨文远却突然说道:“怎么总是留下我一个……”
苏永年轻声笑问道:“你也想去?”
“当然,你每次都丢下我一个人在棋社,昨天也是,有什么好事也不带着师兄。”杨文远骂道。
“师兄?”
魏思竹和叶清兰两女齐齐笑了起来。
叶清兰笑道:“原来这位小哥是苏公子的师兄啊,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器宇轩昂,双眼炯炯有神。”
“你……”杨文远哪里听不出来她是在说反话取笑自己个头又矮,眼睛又小。
但是竟然无法反驳,真是气煞。
一时心里有些郁闷:怎么是个女的就喜欢提这茬来打击自己?
杨文远的窘相引得叶清兰身后的魏思竹发出一阵清泠的笑声。
“你知道要去什么地方?”苏永年问道。
“杨柳苑,我听得到你们在说什么。”
“那你知道杨柳苑……”
“当然知道,那又怎样,还不让小爷去见见世面了?”杨文远满不在乎道,仿佛他真的能去杨柳苑做些什么似的。
苏永年哑然一笑,便又跟着杨文远抛下一众棋客,自个逍遥快活去了。
惹得众棋客一人一口狠啐,齐骂道:“败类!”
然后棋社又回归到讨论局势和较劲拼杀的吵闹声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