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祝烟桥
作者:靳木      更新:2019-10-16 04:20      字数:3346

三月十七,镇上烟雨缭绕。

最近徽州府西陵镇有件盛事,据传是苏州太仓王氏的王公子所牵的头,为的乃是竞卖一座神秘的紫檀木雕。

这座紫檀木雕没有几个人见过,但是与它出自同一位匠师之手的另一作品却被同行们传得神乎其神,据说乃是一只拳头大小的木黄莺儿,比活物更精致,更具神气,可见那位匠师在木雕的雕刻技艺上的非同一般。

前两日起,从徽州一府六县,或是邻近的宁国府、池州府和徽州接壤的一些地方陆续来了些人,有的是做木雕生意的商人,有的是单纯为了来见见最近传得如此频繁的物什到底是个是么样子,若是个难得的好东西,顺便买下来也是不错,虽然贵,但如果未来那位匠师有了更大的名气,自己手中的这件也定然会涨价。

当然或多或少还有些听了消息凑热闹的,便是不买也不打紧,毕竟东西只有一件,最终也只会被一个人买去,其余的人越多越好,反而使得声势更大,水涨船高。

得不到的就是好的,大多数人都得不到的,那就是极好的了,很显然王一诚懂得这个道理。

清早,镇上最好的某家客栈上等客房内,一个四旬中年男子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在食用客栈小二送上来的好酒好菜,中年男子一身褐色长衫,随意吃了几口饭菜,似乎是在思量什么,踱了几步,靠着窗户望向外面青石街面上的行人,面带忧虑地说道:

“听说这次来府城中几家领头的木雕行都派了人来,特别是刘跛子他们家,似乎是势在必得啊,你爹他最近做了一笔大买卖,正是没什么富余银子的时候,偏偏这时……”

那少年耳中听着中年男子说话,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仍不紧不慢地吃着酒菜,直到酒足饭饱后,才轻轻地拍了拍肚子,随意道:“三叔莫急,该是咱们的自然跑不掉,不该是咱的您再急也无济于事啊,再说,不还有个西陵李家么?难道他们对这件紫檀木雕没有兴趣?”

中年男子给了他一爆栗子,让少年一阵地喊疼,“西陵李家?那苏州来的王公子就是李嘉言的外甥,要是他会买下,还会有消息传出来?”

“李嘉言的外甥?我怎么没听说?”少年疑问道。

“我那日便在李府的寿宴上看见过那位王公子,不会有假!”中年男子肯定地说道。

中年男子名叫祝三,是徽州府最大木雕行祝家的三老爷,那一日他代表祝家来西陵镇上赴宴时曾见过王一诚,也见到了那只令众人咋舌的木雕黄莺儿,只是那黄莺儿是王一诚送给李家老祖宗的寿礼,他也不好再去打听,后来便是按行程往北去了趟黟县,去那边谈一桩生意。

等他做完生意,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从西陵传来消息,说是那位雕刻出黄莺儿的匠师又要出手一件紫檀木雕,而且还是出自自己的一位熟识,西陵镇的沈万之口。沈万此人,善于交际,不会做那种传假消息得罪人的事情,所以他笃定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又想府城家中听到消息肯定也会派人前来,所以他又回到西陵镇等候家中来人。

没想到正是前后脚,祝家确实派了人来,却不是旁人,正是他大哥的独子祝烟桥,一个喜欢下棋而非做生意的木雕行少东家。

“三叔哪能不急,这要是被刘跛子他们家得了去,岂不是白瞎,上等的木雕成品,可遇而不可求啊!”祝三道。

“既然不可求,那三叔就更不用为此操心了,就当是来西陵镇玩一玩咯,老早就听说西陵镇这地方水陆相接,四通八达,是徽州府最紧要的一处商镇,昨天一到,我便觉得这里比府城也差不到哪去,正好玩乐,嘻嘻。”

名叫祝烟桥的少年人还是一副插科打诨,毫不在意的模样,惹得这个被他称作三叔的中年人十分着急,又在客房里四处查看,回头一脸疑问地看向他道:“你爹让你带了多少银子?”

少年祝烟桥撇了撇嘴,假装没有听见他说什么,悻悻然跑到窗边去:“新安程白水发迹的知行棋社不就在西陵镇吗?你看我,差点忘了,听说就在城中河边,反正杨柳苑的竞卖会明日才开场子,去早了不就单单是逛青楼了?今个正好有空先往棋社跑跑去。”

少年扶着窗沿,踮起脚跟极目远眺,似乎是在找刚才所说的那条城中河在哪个方向,可能是烟雨朦胧了视线,少年左右眺望许久,还不曾望见,只好落下脚跟垂头丧气道:“算了,到街上问去。”然后就急匆匆地往门外跑去。

还没迈出一两步,便被中年人一把抓住腰带,将他拉到身前来,追问道:“祝烟桥,你爹叫你带来的银子呢?”

少年挣扎了两下,发现挣不脱,只好耷拉着个脸有气无力道:“三叔,家里没多少可以周转的银子了,我爹让我带六百两来。”

“六百两哪里够?听说那位王公子起步便是要六百两,你当其他几家都是来看热闹的?你爹怎么不拿些木雕出来腾转几下,借些银钱来?他是不是昏了头了,这样怎么做的好生意?”祝三毫不忌讳的骂自己的大哥,而且还是当着自己侄子的面。

祝烟桥被三叔当着自己面数落自己老爹,也不生气,毕竟他们哥俩的日子可比自己这才活了十几年的长多了,讪笑道:“三叔消消气,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爹他爱木雕如命,那些成色好的他又怎舍得转手出去。”

祝三骂道:“那这件岂不是更好的?怎么不见他倾家荡产来买啊?”

祝烟桥无奈道:“我爹他说这个消息肯定是假的,什么少年匠师,木雕这一行里哪有几个能够少年得志的?没个十几几十年的学徒历练,哪里能有传得那么邪性的雕刻技艺,着实扯淡!”又连忙解释道:“这可是我爹说的,我可没说……”

“庸才!就是舍不得眼前的东西,难不成还要抱着那些东西坐吃山空不成,一点都没有做生意的料子,要不是看在他是老大,我早就把木雕行接过来了……”

祝三狠狠地隔空数落了一番祝烟桥的老爹,祝烟桥只好在夹缝中求生存,好一通安抚,也许是说累了,祝三坐下喘了口气,祝烟桥赶紧唤小二要来热茶,递给三叔。

祝三喝了口热茶无奈的摇了摇头,哼哧道:“我在寿宴上亲眼所见,那只木雕黄莺的雕工十分细致,手法用得也极妙,暂且不说是不是出自一个少年匠师之手,便是有这个黄莺一般技艺,也绝不是个简单的物什,你爹他真是误事啊,还偏挑这种时候。”

“那三叔真觉得那木雕是一位少年人所雕刻的?其实我爹他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凡有些本事的匠师至少也得三四旬年纪,少年人有这种技艺,我听都没听过。”祝烟桥在旁边旁敲侧听道,一方面也是趁着三叔气消偷偷为老爹辩解一番。

祝三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摇头道:“说不清楚,但这事肯不假,不行,我等不了明天再见分晓,趁今天我得先去沈万府上探问一下,不然心里没底。”

祝烟桥忙恭声道:“三叔说的是,哦,对了,父亲说西陵镇上还有一位木雕行当里的老前辈,让我有空去拜见一下,可我还年轻,人家又不认得我,此事还是托付给三叔了。”

祝三看向他道:“你是说当年金陵十匠之一的铁笔画断,铁笔白?”

祝烟桥迷茫的摸了摸头道:“我爹是这么说的,我就不大清楚了,金陵十匠什么的听都没听过。”

祝三笑骂道:“你除了知道下棋,还知道什么?真不知以后祝家这家业传给谁去。”

祝三说的没错,对于侄儿祝烟桥来说,满脑子里记住的都是顾孟卿,范元博和鲍景远,颜子明这些人的名字,至于什么铁笔画断,火树银钩的一概不晓得,也没兴趣晓得,至于今天最大的兴趣是去看看如今声名鹊起的程白水的教棋先生到底是什么样一位神仙人物。

祝烟桥大步流星地走向房门口,还回头看了眼祝三,躬身道:“三叔,那烟桥就先出去了?”

祝三点了点头,自己个儿待会还得拜访沈万和白老师傅去,无暇管他,也懒得管他,便道:“去吧,别找不到回来的路就好。”

祝烟桥尴尬一笑,谁叫他本人是个路痴呢?不过路痴祝烟桥倒有个辨路的好法子,即是将自己出发的位置记做天元,在脑海中将地面看做一方棋枰,自己便是身处于棋枰上,然后在所走过的每一处转折的地方落下一子,回来时按棋子的位置走路就行。

记不住路,还记不住棋子么?

但若是旁人来,肯定会觉得他这法子既生硬又没多大用处,还得附骂他一句蠢材才是,但对他自己来说,这却是个简单得体的法子。

祝烟桥刚迈出房门,正要离开,身后的三叔突然喊道:“等会!伞。”

外面正下雨呢,差点忘了,祝烟桥从房门角落里拿出纸伞,正待出去,祝三又喊他道:“等会!”

但这次祝三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一样了。

“三叔何事?”祝烟桥站在门外问道。

“你还没回答我,你爹给你的银子……”

哐!

祝三的话还没说完,房门就被祝烟桥紧紧扣上,祝三追了过去,但人早已跑得没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