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烟桥怔得眼珠都要掉下来了,但他还是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整了整理衣摆,艰难地浅躬行了一礼道:“这位师兄,我是来拜师的,请出题考校吧。”
祝烟桥起先并无拜师的意思,他只是总觉得这样会有趣些,正好可以看看自己能不能入得了那位老先生的法眼,但如今转念一想,要是能拜易先生为师,也是好事。
还能顺带成为程白水的师弟,岂不美哉……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易老头从没打算过收那些资质平平无奇的人当徒弟,而江用卿难得的下棋天赋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进入易老头的视野中,收徒只是早晚问题。
杨文远考校那些拜师的人时,什么问题都会出,捉摸不定,那些来拜师的大小少年大多都折在杨文远出的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上,有时是让人做几道死活题,有时是让人和他对下几手,有时只是让他们背一下最简单的入门棋经,然后说说自己的理解感悟,诸如此类。
反正是想尽办法让你回答不上来就是,然后轻巧地说一句“你资质不行”便把人给打发走了,实则按他这种方法十个人里有十个资质都不行。
今天的祝烟桥在杨文远眼里也是这么一个货色,尽管他穿的贵气些,但在杨文远眼里都只是皮囊,到了棋社,他才是老大。
“你可知晓我们这儿的规矩?”杨文远故意板着个脸问道,好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更成熟霸道一些。
祝烟桥摇了摇头道:“不知,请师兄明示。”
杨文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唉的叹了口气随后对着苏永年说道:“你告诉他吧。”
真真是棋社老大的气派。
苏永年问道:“什么规矩?”
杨文远:“……”
嘿,我这暴脾气,什么规矩你不知道?哦,对了,这事我管,他好像确实不知道。
杨文远尴尬的咳嗽一声,抬起手来掩嘴沉声道:“规矩嘛……就是来此拜师,若是不成,不可纠缠,勿要耽扰先生静修。”
静修?换句顺口的话就是喝酒睡觉。
祝烟桥想了想,虽感觉他似乎已经看定自己资质不够,一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但此时毕竟人在屋檐下,也没有反驳他,只是应了声是。
杨文远道:“那便好,你且等我片刻,我准备一下。”随即往柜台后去,找了些陈书旧谱来,一一摆放台上。
祝烟桥正耳聆听,心道在围棋上还没有人能问倒我呢,于是更放得开些。
杨文远随意翻开一卷旧书,因书皮字迹模糊,看不清书名,杨文远任意打开一页,略看了一眼,原来是元代严德甫及其弟子晏天章所著之《玄玄棋经》,乃是最广为流传的一部经典棋谱,新安弈派诸多棋手,最爱研究此书。
《玄玄棋经》共有分别为礼、乐、射、御、书、数六卷,其中礼字卷为文字,辑录诸篇有关围棋的文献,如张靖《棋经十三篇》、刘仲甫《棋决》等,乐、射两卷讨论座子制下的边角局部变化图式,而御、书、数三卷讲的都是棋势,共收录有三百七十八道玄妙精深的死活棋势问题。
杨文远此时拿在手上的应是其中的乐字卷,虽有些遗失缺漏及字迹不清,但这丝毫不妨碍杨文远从中找些难题或是偏题去难为祝烟桥。
杨文远在旧书卷中找了找,旋即上下眼皮合成一条缝,笑眯眯地说道:“请君试答,《玄玄棋经》乐字卷所言之布局阶段起手野战势黑棋如何应付白棋二路侵分打入?”
大堂里的棋客们从开始就一直有人在注意这边,他们自然是知道杨文远不可能让眼前这个温文有礼的少年走过他这一关,但瞧在不久前这少年还给他们带来一些闲暇时的欢声笑语,不禁求情道:
“小棋王可得放点水吧,你这题目便是我们听来都跟天书似的,这不是难为人家么?”
杨文远嘿嘿贱笑道:“这是先生的意思,不关我事。”旋即又看向祝烟桥:“可答得上来?答不上来便请回吧。”
苏永年自问这种问题自己是不会回答的,至今为止他看的唯一一本棋书便是手中的《石室仙机》,更何况是牵扯到起手式布局的问题,更不用谈。
但出乎杨文远及苏永年等诸人预料的是,眼前这个名叫祝烟桥的十五六少年脸上似乎并没有急躁或是不满的神色,反而十分坦然地问道:“需要我在棋枰上摆出来么?”
杨文远以为他是在故作镇定,心想他定然答不上来,故道:“不用,口述其关键处即可。”
祝烟桥摆了摆袖子,在火炉旁随意踱了两步,神色自若道:“白棋二路侵分,边上要渡,中间可出头,是一着妙棋,也是狠棋,但黑棋可从四路飞罩,无吃棋之意却有取势之图,是合理应对。”
“他说得对否?”众棋客见他一副颇有见地的模样,也想知道他到底是信口胡说还是真有如此水平,便急忙看向杨文远。
杨文远的眼神中有些诧异,顿了会儿后默然点了点头,看来祝烟桥所说不假,这让棋客们瞬间沸腾了起来,看来今天又有好戏看了。
祝烟桥也得意的笑了笑,毕竟自己从小喜欢下围棋,家中收藏的那些棋书和棋手名人传记都早已翻得稀烂,若是这种书上记载的内容还答不出来的话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自己这好脑子。
杨文远十分不忿,心想自己这看书的难不成还怕你空手的不成,今天问不倒你还怎么在这西陵镇棋坛混?
所谓的西陵镇棋坛也就是指的这大堂里的一群棋客,知行棋社,便是西陵棋坛。
杨文远瞟了眼师弟苏永年,苏永年当即识相的从台上抽出卷书籍递到他手中,然后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祝烟桥是不是能继续答对,毕竟祝烟桥刚才的一番回答极有见地,难免让人好奇。
杨文远从苏永年手中旧书卷,定睛一看,却是《玄玄棋经》的御字卷,看来今天和《玄玄棋经》是过不去了。
不同于乐字卷,御字卷中刊录的是各种具有实战意义的死活棋势,于是他走向几方空余棋桌旁,在三张棋枰上分别按谱摆出三块棋,棋形各一,不尽相同。
“三块棋都是黑先杀白,请论死活。”
“只论死活?不需要解题么?”祝烟桥问道。
“那便随你乐意了,我管不着。”杨文远沉声道,看来是碰上个硬茬了。
众所周知死活题最重要的大多都是第一手,所以祝烟桥所谓的解题无非也是找出关键性的第一手如何下,这个大家都心知肚明。
祝烟桥不慌不忙地站在三方棋桌中间,将三张棋枰上的棋势尽收眼底,然后走到了其中一处,从棋奁里夹出一颗棋子来,放到了棋枰上的某一处,又走到另一方棋桌旁,又如是下了一子。
如此便只剩最后一张棋枰上的死活题了,这次祝烟桥看了许久,却还迟迟不肯动手,众棋客皆有疑问,都围了上来,但也尽量给当事人留了些踱步思考的余地,祝烟桥被围在中间。
当众棋客还在轻声议论此题何解的时候,祝烟桥却突然将手伸进棋奁中,取出一颗棋子,极有气势地敲打在棋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收了回来,完全没有所谓落子无悔的气度。
那颗棋子被他随意地扔到了棋奁中,众人不知他为何如此,只道是放弃解题了,但不远处的杨文远却突然眼角抽搐了一下。
这一下不经意的抽搐却被祝烟桥尽收眼底。
“解完了……”祝烟桥摊开双手朝杨文远若有深意地一笑,又指了指棋枰自己下的棋子道:“第一处为猛虎驱羊势,如我这般落子,白棋断不可成活,第二处为五龙出水势,黑棋着于此处能使黑白双活,至于这第三处嘛……”
祝烟桥停顿下来,笑而不语。
杨文远冷笑追问道:“你倒是说着第三处死活怎样?又如何解?”
祝烟桥看了杨文远一眼,只见他眼神坚定,似乎是要自己非说不可了,当下只好悠悠然开口道:
“这第三处嘛……看起来与秋蝉饮露势极为相似,实则被人动了手脚,将其中一颗白子与黑子对换,看起来毫不起眼,但我若真是按秋蝉饮露来应对的话,怕是要着了某人的道了,所以,此题不用解,黑白棋子间不存在死活纠缠,双方各自成活。”
苏永年平静而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苦笑意味,这下杨文远可尴尬了,本来人家打着看破不说破的道理,并不想说,杨文远却不识得好坏……
众人仔细观棋,发现确如此说,难怪他刚才会将棋子放在棋枰上复又收回来,一边感叹这位新来的少年眼力惊人的同时,一边怪异地看向杨文远,原来来棋社拜易先生为师的人都铩羽而归不是没有道理的。
祝烟桥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大家都很明白干这事的只能是杨文远,因为棋是他摆的,但死活题目变化一下无可厚非,所以众人也没什么其他更多的感想,只觉得杨文远这小子,蔫儿坏。
杨文远见被人识破,故意咳了咳嗽,正色道:“嗯,不错不错,竟然连我设下的陷阱都能看穿,颇有慧根,我很看好你啊……”
众人心道,还要不要脸?
不过既然杨文远如此说,祝烟桥也不管他是不是扯皮,欣然问道:“那师兄觉得我是否可以拜先生为师了?”
杨文远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道:“嗯……还有一题,答对了先生就会收你为徒……”
祝烟桥道:“师兄尽管问来。”
就在众人心想难不成易先生这个月又会收第三个徒弟的时候,杨文远忽然开口了。
“你喜欢执黑还是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