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苑前楼院落内,叶清兰的两个丫鬟合力将一件名为“鱼跃清溪”的紫檀木雕合力放在院落中间的一方桌子上,然后飘然离去。
众人围作一团,仔细端量,生怕错过了一丝细节。
只见这件紫檀木雕与底座相映衬,一条棕红锦鲤用鱼尾奋力拍打清溪河面,一跃而出,溅起一阵潋滟水花。
锦鲤鱼鳞依次排列,附于鱼身,棕红色的锦鲤鱼目灼灼有神,恰似活物,却比活物更要出彩,仿佛清溪河就是龙门,势要一跃而过。
无论是锦鲤还是河水都刻画得无可挑剔,锦鲤与河水相应,虽在这图上都只是静物,却好似河水奔腾,锦鲤鱼跃,有跃出入世之感。
紫檀木的颜色,木香都是上佳,仔细端详下来,只听见一阵啧啧称奇声,在场的诸人无一不是内行,自然能看出这雕工的不同寻常处。
既是在徽州,场中的大多人都是以买卖徽雕为主,但也绝不仅仅是徽雕,其它诸多流派的作品,大多也都见过,但这件“鱼跃清溪”不同,其上雕刻技法用得极多,不仅是徽雕常用的浮雕、透雕、圆雕三种手法,更有镂雕、透空双面雕和阴雕等众多手法,各流派善用的技法多有用到,甚至还有些细节处连他们也不知道用的是哪一种手法。
如鱼尾用得乃是浅浮雕,与水面相接,若隐若现,而鱼尾拍起的水浪则用得是透空双面雕,大有飞扬之感,可鱼尾与水浪碰撞处激起的细细水花用得是什么手法,在座无人知晓。
这也是为什么当日王一诚听到苏永年说要卖出这件“鱼跃清溪”时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了。
但是当众人目光都聚于木雕本身时,原本睡眼惺忪的祝烟桥却突然清醒了许多,并不是因为他一反常态对木雕突然感兴趣了,而是他无意间瞥见了一副字图,那副字图被雕刻在“鱼跃清溪”的底座上。
“溪上斋!”祝烟桥喃喃自语,眼神中有一丝惊讶,也有一丝惊喜。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字图便是他昨日在城南最尽头的那家少年老板不在的店铺上招牌的样式,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此时众人都瞠目结舌,或是心怀鬼胎的也有之,只偶尔有“好!”、“妙啊!”等只言片语惊呼出来,待到王一诚令叶清兰带着两个丫鬟将“鱼跃清溪”收起来时才逐渐回过神来。
也许他们中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个溪上斋的店铺字号,但他们一定不知道这个溪上斋到底在何处。
但祝烟桥却刚好知道,他昨天一个下午都在城南石桥附近打转,这副字图他见了十几遍,本来他昨日还想等待那位少年老板回来,只是腹内空空如也,又因转了一个下午实在觉得疲惫,还是在那位易先生的弟子苏永年的帮助下才艰难地找到回来的路。
想到苏永年时,祝烟桥有些思绪纷繁,忽然感觉隐隐有一堆丝线将他脑中所有见到的,听到的全数串联一起,但现在仍然很乱,而他要做的就是将这些丝线理清楚,然后顺着它们,找到答案。
祝烟桥呆坐在椅子上,任凭祝三如何唤他也不回神答应,正这时,听得楼上王一诚清澈的嗓音响起:“诸位既然都看过了,想必也是知道这件木雕的珍贵之处,起价六百两,诸位没有意见吧?”
众人连忙应道:“没有没有,这件紫檀木雕确是臻品,远不止于六百两。”
……
二楼的某间厢房的雕花窗棂后,一个麻衣长衫的少年微微推开半截窗子,窥看着前楼院落中众人的反应,满意地一笑。
少年身后站着的一个身着水蓝色烟纱散花裙的面容清秀的女子嫣然笑道:“辛得他们识货,不然公子这好手艺就给埋没了。”
一个穿着得体大方的清秀女子却唤一个身着麻衣长衫的少年为公子,这种反差着实难见。
少年却哑然一笑道:“一个名门望族的嫡系公子主持此事,便是不值这个钱他们不也得说值得么。”
清秀女子扑哧一笑,旋即有些赧然模样,轻轻抬起云袖掩着檀唇盈盈笑道:“公子这岂不是妄自菲薄么?”
少年看着眼前女子美目流盼,容颜晶莹似玉,娇羞巧笑之际,美艳得不可方物,有些报赧,无奈说道:“实话而已……”
女子指了指窗外院落中的一名面目昏沉的少年,疑惑道:“公子,楼下好像有人往这边看。”
麻布长衫的少年将窗子又微微挑高些,朝着女子柔夷小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她口中的那个少年,目光确确实实是往这边看来。
祝烟桥?他怎么在这?
麻布衣衫的少年自然是苏永年,他早已习惯这般穿着,他并不是个穷人,哪怕这木雕出手后赚得再多的银子,他所穿的衣物大抵还是这般简单且便宜。
而站在他身后的便是杨柳苑的头牌清倌儿,艳名更盛于叶清兰的魏思竹,徽州人眼中的清冷仙子。
今日是竞卖木雕的日子,他本以为将此事尽数交予表兄王一诚操心,自己安然学棋等着收钱便好,只是王一诚那日非让他来见见世面,看看自己的木雕是以何种价钱竞卖出去的,他也便答应了。
但是那个祝烟桥怎么也在这?难道他也是为了“鱼跃清溪”来的?
苏永年凝神注视这前楼院落里的祝烟桥,而祝烟桥也在凝神看着他,两人的目光碰撞到了一起。
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心里所想的自然也不尽相同。
当苏永年再次出现在祝烟桥的视野中,而且还是在这杨柳苑时,缠绕心中的无数杂乱丝线终于被拨开,映入眼帘的是昨日黄昏时分与苏永年相遇时的情景和两人间的交谈,还有城南溪上斋隔壁两个店铺老板的那番话。
三月初来的西陵镇,拜了易先生为师,每日都在棋社。
早出晚归,傍晚又要离开店铺。
住在城南,而溪上斋就在乱葬岗下。
今日的竞卖会又好巧不巧的出现在杨柳苑,还躲在楼上的厢房中窥看。
少年匠师,溪上斋的少年老板。
当一切都联系起来的时候,祝烟桥已然十分肯定,那个最近一段时间在徽州府上下传闻的西陵镇神秘的少年匠师,便是知行棋社易先生的徒弟,大名鼎鼎的程汝亮的师弟,苏永年。
一个看起来毫不显眼的断指少年,任谁也不会想到他既是一个棋手,更是一个木雕匠师。
祝烟桥眼神复杂。
……
“既然如此,那就请诸位报价吧,也好让有缘者将这臻品赶紧抱回家去。”王一诚朗声朝楼下诸人笑道。
那被祝三叫做刘跛子的中年人最是积极,王一诚话音未落他就立马报出价来:“一千两!”
嘶,前楼院落中死一般的沉寂。
这刘跛子还真是一点余地都不留,瞧这气势就是势在必得了,虽然以这件紫檀木雕的成色确实值这个价钱,那也不得等大家慢慢将价格抬起来吗?
这个价格,直接让大多雀雀欲试的人偃旗息鼓,不得不说,徽商近年来愈发兴盛,有钱的商人着实不少,在场中听到刘跛子报价一千两后,居然还有不少人不慌不忙地加价。
“一千一百两。”
“一千一百五十两。”
“一千二百两。”
……
随着一个高过一个的价格被接连报出来,前楼院落里一些凑热闹的看官,还有原本以为几百两银子就能拿下这件臻品的木雕行的管事,顿时都吸了口冷气。连倚在楼上栏杆处的三两成群的杨柳苑姑娘们也发出声声惊呼。
一千多两银子,便是往前细数三百年全国最当红的青楼名妓的赎身银也才这个价码。
那便是倾国倾城的佳人,却与这块檀木同价。
也不知道是美貌佳人不值钱,还是这木头太过值钱。
……
厢房内,魏思竹巧笑道:“我便说公子你妄自菲薄了,现在报价可涨了一番,那白花花的六百两银子难不成还是那些商贾用来讨好王公子的?”
王一诚哪怕身份再高,这群商贾也万不可能会白白送他六百两银子,自古商人重利,送给王一诚,还不如送给本地的府官县官去更为实用。
既不是为了讨好王一诚,那就只能说明这座名为“鱼跃清溪”的紫檀木雕确实值这个价钱,不知为何,证明了这件事情的魏思竹反倒是比苏永年更为高兴。
苏永年看着眼前魏思竹被从窗口吹来的清风撩拨起来的发丝,轻声笑道:“还是姑娘慧眼如炬,反倒是永年愚钝了。”
今日里确实如王一诚所说见了一番世面,一千二百两,若是放在以前苏永年便是连想都不敢想。
魏思竹绾了绾飞扬的青丝,羞涩的低下头去,婉声道:“只是公子为人谦虚……”
……
但是接下来刘跛子的一道沙哑坚狠的声音传来,让楼上楼下的所有人都惊讶不已。
“一千五百两!”刘跛子似乎是已经决定破釜成舟了,以这紫檀木雕精湛的雕刻技艺,值得一千二百两已是令那些外行人惊呼,这一千五百两的报价一喊出来,场中便已悄然无声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等着是否会有人喊出更高的价格。
楼上的王一诚倚着栏杆,丝毫不被这一千五百两的巨额价款所吓倒,反而是一副十分淡然甚至是有些淡淡不屑的语气笑道:
“还有出价的么?若是没有的话这件臻品便是属于这位老板的了,其余诸位待会可不要后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