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灾荒不比现在少许多,那一年不少逃荒人涌入西陵这个还算富裕的小镇。
那一年,瘦子面目还没有现在这样油腻,他和同县的数十人一道来了西陵镇,他们身无分文,却又饥肠辘辘,于是便有了一个富家小姐带着不少人给他们施粥米、建房屋的情景,那个富家小姐长得出尘秀气,却没人敢对她有非分之想,瘦子也一样。
那心地善良的富家小姐是他们救命恩人,是他们心目中的菩萨,不可亵渎。
与瘦子同来的数十个同县人中有个穷酸秀才,名叫苏朝章,虽然显得瘦弱,却读过几年圣贤书,因女菩萨要为逃荒人建造住处,苏朝章便有了机会接近她,帮她记录名册。
那一年,西陵镇上凭空冒出了了溪下三条街:承谷、承平、承安。
街道名字是秀才取得,寓意是五谷顺承,家户平安,女菩萨很满意这几个名字,还朝苏朝章灿然微笑。
苏朝章成了溪下所有男子心目中的仇敌,但他却是那样的亲近随和,让人仇视不起来。
溪下的灾民安顿好之后,女菩萨也离开了,和苏朝章一起。听说苏朝章不自量力,拿着自己亲手打磨的一副简陋棋子,跑到镇西郊向李家老爷提亲,被赶了出来。
谁要这臭玩意?
但女菩萨要,于是他俩私奔了。
……
几年后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一个外乡来的小男孩挨家挨户的敲门,他说他娘亲死了,死在了城南乱葬岗后的破烂城隍庙里。
那一晚,瘦子的门也被敲开,小男孩求他帮忙安葬他的娘亲,可是这大雪纷飞,凛冽寒冬的大清早,谁会去帮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去搬弄尸体呢?
何况这世道,随意葬在乱葬岗的外乡人还少了?
瘦子拒绝了他,然后小男孩又往其他地方去了,仍是挨家挨户的敲门。
他身后还默默地跟着一个小女孩。
之后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曾在西郊李府做过门房的老人说道,那个清晨曾有人不停地敲门,带着哭声说了些什么,也许是风雪声太大,也许是墙高门重,老门房什么也没听清,但是他从门缝中看到了那个一个小男孩充满渴望的双眼和他冻得僵硬的小小身子。
老门房认出了那个小男孩,他昨天还匆匆见过一面,那是三小姐带回来的儿子。
可是李府老爷严禁任何人放那对母子进来,老门房没敢违背,他从门缝里看着那个小男孩直到他离去。
瘦子听了老门房讲的故事,愣了许久,也哭了许久,他终于明白那一天他错过了什么。
尽管后来瘦子渐渐富裕了起来,搬离了溪下,住到了镇上的其他地方,和土生土长的西陵人说着一样的口音,但是他从不把自己当做西陵人看待,因为他知道,人和人是不同的,和他是什么地方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女菩萨救了他,救了当年逃荒到西陵镇的绝大多数人,可是若干年后,那些当年受了恩惠的人包括自己,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将她入殓,任由她惨死在荒山破庙。
可笑的是,城隍庙与溪下只有一个乱葬岗的距离,却是人与人最大的差距。
若是当年没有她,也许没有人收尸的就是自己这些人吧。
……
……
他在找苏朝章的儿子,原本在溪下住过的几个西陵人都与瘦子是熟识,他们知道瘦子说的是什么,于是他们都在朝楼上张望,希望能看到一个除王一诚外的陌生少年出现在那里。
确实如他们所想,二楼廊道间出现了一个麻布长直衫的少年,眼神深邃且淡漠,少年的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水蓝色衣裙的少女,如侍女一般紧紧跟随。
瘦子想起来,那时候的小男孩身后也跟着一个小女孩,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
很显然不是,因为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穿的破破烂烂,也没有楼上的这个少女这么干净漂亮,她更像是一个小乞丐。
而那个穿的破破烂烂的小乞丐如今穿着一件青衫薄袄,呆在前楼院落的诸多人群中毫不起眼,干涩的眼眸偷偷地注视着楼上慢慢显出身影来的少年少女,渐渐变得有些湿润。
“从今以后,杨柳苑的东家就是苏永年苏公子了,请各位知晓。”那身着黛蓝色纱裙的清倌儿赵画寒清泠的声音响起,声音里仿佛没有掺杂任何杂质,也不带任何感情,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此刻间,她的话就是容夫人的话。
“是。”楼上所有的姑娘、丫鬟、老嬷嬷们一齐颔首应道,连带着魏思竹、叶清兰、墨小梅等头牌姑娘也是微微朝苏永年福了一礼,眸子里露出无法掩饰的诧异与期待的情绪。
“见过苏东家。”
苏永年轻轻点头,没有拒绝。
楼下诸多看客议论不已,一些人还指着楼上说道原来这位苏公子就是当年被李府老爷断绝关系的李家三小姐的儿子,李嘉言的外甥。
李嘉言作为徽州府首屈一指的富商,一来和他的家业大有关,二来便是他个人的经商之才了,李嘉言至今尚未娶妻,更无子嗣,所以人们难免会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苏公子好奇不已。
更对容夫人将一间偌大的青楼交给一个十几岁少年打理的做法难以理解。
而几个去过知行棋社的棋客也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跟着众人说道自己曾在棋社里见过这位苏公子,原来他就是易先生新收的徒弟,程汝亮的师弟。
关于苏永年的议论话语愈来愈多,甚至还有人猜测雕刻今日这件名为“鱼跃清溪”的紫檀木雕的少年匠师便是楼上这位,不然为甚么杨柳苑和世家公子王一诚会为了一个尚且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匠师摆这么大阵仗?
如此想似乎一切都能够联系起来。
但是没有人在乎他们怎么议论,怎么猜想,杨柳苑只需要他们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就行,而容夫人深深地看了苏永年一眼后,便在几个姑娘的跟随下回后苑去了,而魏思竹仍跟着苏永年。
底下响起一片恭喜道贺的声音,虽也有几个人目光耐人寻味,但终究是少数人,被隐藏在这人群中,如府城的富家少爷祝烟桥,如原本是溪下住户的瘦子,又如小乞丐林青青。
过了半晌,那些看客尽数离去,便是有些还想留下来消遣的也被告知今日杨柳苑据不接客,请明日再来,只好悻悻离去。
看着离开的人群中一个穿着青色薄袄的背阴,方才一直冷漠注视着一切的苏永年眼眸里难得的流露出一丝笑意。
身后的王一诚有些愧疚地道:“永年表弟,你不会怪我吧?”
苏永年摇了摇头,满不在乎道:“没有什么可怪的,便是让他们知道我和李家的关系又能怎样,不过是徒劳罢了,我只是我,和李嘉言没有任何关系,只可怜姨娘煞费苦心,呵呵。”
王一诚悠然叹了口气,明亮的眼眸中却满是苦涩与无奈。
而此时人影散去后终于是下起了细雨,楼下的祝烟桥也撑开折扇挡在头顶,从前楼院中跑上楼来,杨柳苑的小厮阻挡了一下,却被苏永年示意让他上来,毕竟是新东家,小厮自然不会违逆,祝烟桥穿过楼梯廊道,来到苏永年和王一诚面前,拍了拍身上挂着的雨珠,旋即朝二人笑吟吟地道:
“两位可赚了个盆满钵满啊,我可得倾家荡产咯。”
王一诚慨然道:“是兄台眼光好才对,若是你手上的这件紫檀木雕往后没有升值的话,尽管来找我,我给你退足银两,自个儿收藏了便是。”
祝烟桥明亮的眼眸里涌出一丝笑意,呵呵道:“瞧您这话说的,既然我祝家敢买,自然是看好这木雕的价值,还有……”祝烟桥若以所思的看了苏永年一眼:“更看好苏兄弟未来的成就。”
作为第一个知道“鱼跃清溪”出自苏永年之手的人,祝烟桥非常自信,一来是因为这木雕的技艺确实非同一般,二来苏永年作为程汝亮的师弟,如果还是一位木雕宗师的话,日后想不出名也难。
只要出名了,这件他出道的作品必然会随之拥有独一无二的收藏价值,祝烟桥便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敢于将两千多两白银押宝于此,说不得三叔回去后得要低价卖了多少存货才能周转过来,自己那便宜老爹不知道会悲痛成什么样子。
祝烟桥昨日已和苏永年互通了姓名,还因为他的帮助才能回到客栈,所以两人倒也算认识了,而王一诚却不知晓昨天的事,只觉得这位徽州府的富家少爷眼光很好,做事也很果决,甚合胃口,于是便有意结交道:“在下王一诚,敢问兄台?”
祝烟桥躬身笑道:“祝烟桥。”
两人交谈了片刻,王一诚这才知祝烟桥昨个已去了知行棋社,还与表弟苏永年见过面,王一诚恍然大悟道:“我就说祝兄为何如此大气,原来和我表弟是熟识啊。”
熟识一说自然是开玩笑的,也显得言语间亲近一些,这都是些场面上的文章,祝烟桥自然也是深谙此道,装傻道:“那是,若不是知晓苏兄弟的才能,我也舍不得这许多钱财啊。”
两人大笑,而本该是今日主角的苏永年却在一旁独倚栏杆,安静的看着楼外风雨,蓦然回首道:“徽州的烟雨可比安庆的沉了许多。”
王一诚和祝烟桥被他不着头尾的一句感叹弄得十分惘然,两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而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跟随在苏永年身后的魏思竹却似乎是听懂了他话语中的意思,明亮清澈的眼眸里浮现出一抹温柔,嫣然笑道:“那是公子又成熟了许多。”